玫瑰芸香

“就像海风碰上了鲜花”

【昊磊】同屋主 11+12+13

黑,不深,残,谨慎观看,不必认真


对于文里所涉及的疾病我并没有专业的知识储备,无意冒犯,多包涵


有一些可能不符合医学常识的内容,剧情需要,就当十年后医学昌明吧(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赐我他的吻 如怜悯罪人”






吴磊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意识始终漂浮在一团温暖蓬松的云中,被柔和的包裹着,向着金色日光飘去。即使对外界纷繁偶有意识,也很难明辨和作出回应。



睁开眼睛时,他如愿看到了梦的末尾那一幕。



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侧对着他,逗弄他新生的两个宝贝。小公主们粉粉的,软软的,乖巧的两小团,偎在男人宽厚的臂弯里,空气中溢满奶油糖果香料和花朵,一切美好的味道。



他疲倦而安心的笑了,觉得心底某些角落隐隐存在的一些惨痛酷烈的记忆不过是一场梦,正随着麻醉剂的作用一同渐渐抽离他的身体,只余眼前的甜美才是真实。无尽的满足感充盈着他,梦中的片刻心痛不过是用来向爱人撒娇的资本,他试着动了一下仍留有麻痹感的双脚,脑中已浮现一连串接下来想做的事情。



想出去走走,他已有太久没晒到足够的日光。想吃糖和冰淇淋,数月来他严格按照医生配的营养餐吃饭,把自己变得像一台仅仅为了给两个宝贝获取足够的养分而存在的机器。想跑,想去海边,想打球,想远远一个助跑跳起来扑进爱人怀里,在他本能伸手去接而不及防备时在他耳后落下一个樱桃甜霜味道的吻。



仅是这样想着已觉得足够,他把脸侧向男人那边,温和的秋日阳光洒在眼睑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带着笑意轻声叫,



“昊……”



男人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秋光,使得他一时看不清那张脸。



病房里温度时时保持恒温,他体格健朗,只穿着黑色背心,露出扎实肌肉和肩颈上大片的纹身。似乎是为了抱新生儿,平时从不离身的戒指手链等配件都取了下来。这样的男人,本身是无法让人联想到他现身在产科病房陪护的模样的,但男人抱婴儿的手法老练娴熟,眼下画面竟达成微妙的谐和。



“礼权。”



吴磊的声音镇静如常。



他无比庆幸自己刚刚苏醒,声音干涩,最初的那半个字,即使已出口,也发不出声音。



梁礼权却像是依然分辨出了他的口误,体谅的笑笑,带有哄逗口吻的说,“都睡昏头了。”



吴磊暗忖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称不上悦目,男人望向他的眼光里有十成的心痛怜惜。



“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把人吓死了。”



男人抱着襁褓里两个宝贝,轻轻颠一颠,把她们转向吴磊的方向,逗着她们说,



“daddy是小懒虫,对不对?”



吴磊这才第一次看清自己一对新生小女儿的脸,她们恬静的安睡着,安宁美丽,一如他此前无数次幻想过的模样。



他想上天待他着实不薄,遂他心意给了他果冻后,又赐他两个手牵手降临人世的小小天使。



眼光一扫,他忽然看到置物柜上一对婴儿连体衣。



带有可爱的兔耳朵帽子,粉嫩底色上有小草莓印花,正是他曾在那个人的行李箱里匆匆一瞥,最终仍被原封不动带走的那两件的式样。



他觉得心脏又一次被狠狠揪住,连同熟悉的呼吸困难感,再次侵袭了他。



他忍不住问,



“他呢?”



“谁?”



梁礼权的态度太过自然,自然到令人不得不怀疑他已打定主意故作不知。



“做梦了吧?”



似乎是觉察到他的眼光紧紧盯住那两件小衣服,男人单手抱着他的两个宝贝,把衣服拿起来给他看,举到小小的身体前比划。



“我买的,是不是很可爱?”



男人露出傻乎乎的,有如大型犬的笑容,



“过几天回家就可以穿了,保证是两个最漂亮的小公主。”



这如果称作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了。该是怎样的机缘,才驱使着这两个从外表到性格举止审美趣味都全然不同,甚至称得上彼此相反的男人,踏进同一家品牌店,买下一模一样的两套小衣服,如果硬要推算,只得说是上天有心作怪。



吴磊久久说不出话。



“来,让daddy好好看看。”



梁礼权抱着他的一对小女儿靠近床边,关切道,



“能起来吗?”



吴磊点点头。事实上他仍觉得整个人像被从中截断,尚未找回对从腰以下的肢体的控制感,然而他急于抱到自己的天使,本性中的占有欲使得他的领地意识空前强烈,想把她们锁进自己的胸膛,不容外人的气息沾染这这一对初生的并蒂玫瑰。



梁礼权撑着他虚软的肩背和腰,把他扶起来,把怀里两个小团子小心的过渡到他手上,指点他看,



“双眼皮呢,眼睛特别大。”



他又一次轻轻捧起正吮手指的妹妹,举至和吴磊的脸平齐,认真端详,最后笃定道,



“像你。”



不管什么身份的人,出于何种原因进了医院,各项琐琐碎碎的事总不会少,意味着总要有人去辛苦料理。他生产前后,因为有着他家人的默许,许多繁琐手续都是经梁礼权帮手办理。要让这样一个何不食肉糜的富家少爷放低身段楼上楼下替他做这许多事,吴磊深感不安。在梁礼权把医院给的出生金牌拿给他看时,轻声说了谢谢,又被揪了一把浮肿未褪的脸颊。



十月十日。


看到金牌上的出生日期时,吴磊松下一口气,觉得无上圆满,又忍不住眼底发酸。



他终于拼上全部的力气,给曾经的爱人送上双份的生日礼物。



却最终无人认领。



他看着医院证明上女儿可爱的小脚印出神,因而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男人望向他放在床头柜的手机,神情里闪过一丝仓皇。





飞机起飞前,刘昊然最后一次拨通了那个曾经烂熟于心的号码。



他现在要吃许多药,瓶身写满种种冗长晦涩的英文医学名词的各色药片,在掌心堆成小小一座孤岛。一日三餐,每一种都要记住用法用量,有些要吃三周停一周,有些要剪作半片,极繁琐。他天性懒且怕麻烦,不擅打理这些琐碎,又因病情而躁郁,即使有智能药盒的辅助,仍满心都是想把这些东西连同自己从高空一并扔下去的冲动。



他无比怀念有一段时间他胃病严重,吴磊陪他去看中医,会替他把丸剂分成一小份一小份放进他包里,袋装液体早起温好装进保温杯叮嘱他带着的时候。



他曾经的爱人,穿着围裙在厨房忙碌,身上沾染药的苦涩沉香,倚在门框凶他“敢倒掉就不要回来了”的模样,被回忆覆上一层温柔的金色光芒,显得格外动人。



或许服药太多,加上长期心情沉郁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连信息素的味道都在发生改变。他初分化时,尚是国民初恋的年纪,是清透爽朗的海边的风,随着年月增长添了烟草的燥烈,总归都是利落修整的。现在他总能嗅到自后颈和衣襟透出的一脉悠长的清苦,似是药香。



数百个日夜过去,他仍深深记得,在自己曾经的omega身上嗅到一丝他全然陌生的气息时,那种足以撕裂肺腑的愤怒和疼痛。



眼见那两人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他直挺挺站在暗影处,丝毫动弹不得,仿佛被缚在原地,无力躲闪,只得直面迎头劈来的一记一记脆亮的耳光。嘴里渐渐有铁锈般的血腥气弥漫,他才发现虎牙已把下唇咬出深深创口,而丝毫不觉痛。



此前他已着手搜了许多有关梁礼权的身家背景绯闻逸事,虽然素未谋面,男人落拓不羁的面貌对他而言已极为熟悉。来之前他也已做了许多心理建设,然而都不及亲眼看到,落在额头上那一吻。



如一片羽毛般轻柔,珍惜,满含柔情。



他确信眼前这个同类,也是爱着他的珍宝的。



只因曾经的他,面对吴磊时,也是同样的眼神和举止。有些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讶异,自己的omega明明也是一个筋骨挺拔风度翩翩的成年男性了,看在他眼里,却时时像初遇时那般,仍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望着他时眼神时时能让他心里一揪,仿佛初生的幼鹿,细弱的长腿尚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眼睛却出奇的大。他是一个年轻的猎手,被自己生平第一只猎物所俘获。



长于自省的他,有时也扪心自问,他现在这个人格,无论好的坏的,当中有多少比重,是吴磊赠与他。吴磊有如一把为他锻造的雕刻刀,一点点把他自己以及外界施加包覆在他身上的东西,什么少年感懂事成熟有礼自控力强,一层层通通剥离,最终赤裸裸暴露出的,是他骨血里原始的动物性的占有欲和引领欲。



他恨不得将这小人儿藏在自己口袋里不给任何人看,又想牵着他的手,靠自己的力量把他带到更好更好的地方去,让那双眼睛倒映着更好的风景,看它们还能还给他怎样璀璨瑰丽的光。



他的心愿早已不是在风中只身停留了,他希望变成一阵风,随时停摆随时启航,带着爱人四处飘流。



人很难离地的,他知道,但他无比向往天空。



而出于这样的欲念,他往自己身上一层层累加的压力和期望就越来越多。



他曾以为是自己病态,在这段痛定思痛痛何如之的时日,他在一定程度上同自己和解,他发觉这病态的本原仍是出于爱。



然而他努力再多次也无法自救的症结在于,正是这爱意,使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小玫瑰。



他是在亲眼见证那个吻的同时,感到自己脑内有许多一直勉力绷紧的,已至极限的东西,被齐齐斩断,发出裂帛般激越的破碎声。他暗中背过手去握紧身后的月季花丛,茎叶上的利刺深深扎进掌心指尖,才不至在剧烈的头痛中立刻倒下。



自从听到来自自己脑内的碎裂音后,他开始频繁头痛。



他明白自己的情绪状况是出了问题,且到了影响生理的程度,隐隐意识到事态严重。然而他仍抱持有强烈的执念和自尊,不肯让吴磊知道这些异状。



在医院醒来时,他头痛得仿佛脑海内有一口烧红的铁锅在沸腾,内里熬煎着他的心血,险些就要呻吟出声。然而在他睁开眼睛的那刻,看到的第一幕,就是他温柔美丽的曾经的伴侣,一只柔软的手仍停留在他脸上,日光将他的长睫染成蜜一般的棕色,眼睛里满是哀怜痛惜。怀孕后吴磊时常穿着宽松贴服的针织,俯下身时,微隆的胸前甚至挤出柔软甜蜜的褶皱,一手下意识护在身前,微微托着已隆起不小弧度的小腹。



那画面那般美丽,他相信,任凭谁,也不愿那个金色的梦境染上哀愁。



因而,在吴磊温声关切时,他答了“没事”。



他从未像当时那刻,感激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演员。他从十六岁开始接受对情绪的细枝末节和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的钻研和训练,他是那种苦吟派,仅仅为了一个表情的管控,甚至去正正经经读了解剖学,学习人体面部肌肉的走向。吴磊怪他把那种“恶心的东西”带进卧室还放在床头,给他扔下去,笑骂他疯了。



因为有丰厚的理论和实战作为积淀,当他有心隐瞒时,即使最亲密的爱侣,也绝对不能从眉梢眼角挑出他的半点疏失。



可当吴磊出门交代自己的助理帮他取药后,他立刻整个人软下来,肩背塌成断瓦颓垣的形状,拼命大口呼吸。



仅仅数分钟,他已满身冷汗。



这太不对劲。



开始接受精神治疗后没多久,或许身体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已无法再回忆起最后见到吴磊的那个下午。他的医生鼓励他回想起来,以便打开心结,甚至建议他做了催眠。然而在催眠状态下,他仍只看到那对玫瑰花瓣般的薄唇上下翕合,最后贴近他吻着他,连言语的零星碎片也无从记起。



他只深深记得正处孕期的他的omega,怀抱里令他心颤的温暖和柔软,他甚至从他胸前的织物间嗅到了乳香。



当时的他,已不太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住院后他望着淡而远的异国的天空,无数次的想,如果换做他是吴磊,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一条落水狗,眼泪糊了满脸,自喉咙里溢出含混不清的哀鸣的男人,这般难看的样子,换做他,也断然无法生出半分爱意。



愈是这样想,他的自毁欲就愈发强烈。



回到多伦多后,踏进医院的每一步,都沉重而艰涩。他清楚自己这一去可能要很久没办法出来,然而情绪尚算冷静。他觉得自己仿佛要害部位中刀的伤者,凶器仍明晃晃插在伤口,自破碎的皮肉间一路滴下鲜红的血,却靠着自己的意志,在旁人惊诧的眼神里,稳稳走向能给他帮助的地方。



拿到诊断表的那刻,他觉得很有趣,险些笑出来。他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像一台机器般,按照各方面性能和运转情况,逐条评估,给出一个可以量化的分数。



总粗分:20


焦虑/躯体化:3


体重:1


认识障碍:4


日夜变化:1


阻滞:5


睡眠障碍:3


绝望感:2


全身症状:1


最后以笃定语气说,“可能有中度的抑郁症状”。




他反而如释重负,有如当庭听到最终宣判。



随后而来的刑罚却远比他想的酷烈。



起先他开始感到口干,仿佛变成一株沙漠中的植物,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往外蒸发出水分。随之而来的是嗜睡,那些似乎不是睡眠,而是一场一场漫长的昏迷。



最初他尽量使自己抱有乐观的态度,做他们这一行,最为缺乏的就是睡眠时间,他宽慰自己就当把十六岁起缺失的那些补回来,自我解嘲说“说不定还能再长长个”。但某次自二十个小时之久的意识缺失中醒来,他发觉自己正丧失对黑夜白昼、身处何方的感知能力,并且下意识一摸脸颊摸到满手湿冷的不知汗水还是眼泪后,恐慌几乎将他吞噬。



他第一次感到切肤的恐惧,如果不尽快从这种患病的状态下重新活出来,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和身而为人,人格中所必须有的一些东西,都将在心的牢狱中消磨殆尽。



他读了很多书,很驳杂,从宗教类,到美食菜谱,再到世界级导演的电影札记。很多时候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进来,他会很喜欢这里。与其说是疗养院,更像是一座公园,西北角的湖边有个小山坡,他经常在背风面躺着看书发呆,很多次醒来已满天星辰。



负责照看他的是护士中最为年长的一个,是德国人,待他很友善。正是她为他策划了简单的生日会,将小小的生日蛋糕呈到他面前,才发觉他整个人正神经质的微微颤抖时,这个棕发的妇人吃了一惊,手中的蛋糕托盘险些打翻在地。



他花了一些时间,平复了情绪,用不甚流利的英文,磕磕绊绊对她说,他新添了一对小女儿。



他的护士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Congratulations for the new baby,Turbo.”


他用力点着头,浸过甜酒的樱桃在口中溢出浓醇甜美的汁水,戚风弥漫着蛋和奶健康的香气,他近乎贪婪的吸吮着,是他处于低谷的人生中,极为难得的一点甜。



在他办理出院时,随一大堆药物,和方便他随时去所在地的医院取药的诊断书及必要证明,一起收到的,还有两个用毛线勾出的玩具娃娃。



半个手掌那么大,是一对小公主,穿着粉色和蓝色的蓬蓬裙,珠针嵌成的黑眼睛静静的凝望他。



“送给,女儿。”



他有些吃惊,这里很少有华裔,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朴实的妇人是从哪里学来了这句蹩脚的中文。



他把这两个软软的小东西收进掌心。他身上有着太多光环,簇拥万千观众,可近几个月来褪去刘昊然这个名字及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一切,他发觉自己不过是普通又普通的男人,在生理和精神不可控的失衡下,他如任何一个平凡生命一般难以对抗。但同时他也渐渐发觉,普通的身份,使他能更无负担的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Thank you,Rita.”



离开前前后后滞留数月之久的医院时,他有如小学生般雀跃。



甚至乘地铁到rain&sunny买了糖葫芦,并不如在北京吃到的那般美味,他却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有如重获新生。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通吴磊的电话。他不清楚吴磊那边的情况,或许尚不能用手机,但他笃定至少吴磊的姐姐会在他身边照看着。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同吴磊的关系,不请自来总归是不妥的,他借问清吴磊所在的医院的名头,顺便探一探对方家人对自己造访的态度。



拨到第三十几次仍然断线时,出院时带出来的那一阵新生的愉悦终于几乎被消磨殆尽。因为尚未痊愈,他不可自控的开始往不好处想,烦闷和惊悸占据了他正常的思维。



恰在此时收到一条短信,他立刻扑上去点开。



“他让我代他回复,他不想见你。他现在需要休息,请你不要再打扰他。”



他自然猜得到这个语气是来自谁,一时心头火起,手指在久违的手机键盘上敲得飞快:



“你凭什么代表他?”



对方却不再回应。





飞机即将起飞,意味着他又将断联十数个小时。



最后一通拨出去的电话也被切断后,刘昊然向后靠在座椅靠背上,缓缓闭起眼睛。



心念一动,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别的,能和自己的伴侣和儿女取得联系的渠道。



或许亲骨肉间总是有心灵感应的,他在这时收到一条微信。



“爸爸!”






远远听到小脚丫在走廊上咣当咣当跑的响动,吴磊稍稍侧过身子,转向门口一侧,露出带点无奈的笑。



“跑这么快。”



“想你想得不得了。”



梁礼权自他背后接话道。



“daddy!”



眼看小家伙一进门就张开两只肉肉的小手一个助跑要扑过来,吴磊一手做好接的准备,一手下意识护住了肚子。他的小腹仍微微鼓着,尚需要时间平复。



“daddy我好想你。”



吴磊支起身子半倚在床头,好让儿子偎在自己胸口,伸手抚摸那张在外面被秋风吹得凉凉的肉脸蛋。这段时间果冻一直住在吴悦家,养得水灵灵的,倒是没瘦,有姑姑照看着每天都打扮得随时能拎出去当童模。今天给他穿了大红色衬衫式的开衫,白T上面包超人的图案刚好被鼓鼓的小肚子撑起来,还戴了米白色毛线帽,可爱得像卡通片里跑出来的小人儿。



吴磊帮他把帽子取下来,摸摸头上已经被压趴了的揪揪。微微下垂的眼睛和肉嘟嘟的小嘴,都是照着人心里最软的那一处长的,活脱脱是一个缩小的Q版刘昊然。



小家伙拼命把圆溜溜的小脑袋往他怀里钻,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吴磊仔细听了听,才听明白是“daddy好香”。



“奶糖的味道!”



眼看这小家伙像小猪一般撅着屁股蛋儿吭哧吭哧在他胸口拱了,刚好听到身后的男人轻笑声,吴磊脸上一热,轻轻把这个沉甸甸的肉团子抱开,口水还在他的衣襟和小下巴间拉出一道晶亮的丝。



梁礼权出面劝道:“不许闹daddy哦。”



见他教育儿子,吴磊反倒被激起护崽的心,摸着小家伙被肉肉包裹而软乎乎的后背,软声说,“没事。”



“唔。”



寻找奶糖失败的果冻吸溜着口水在吴磊身边蹭了一会,才肯把目光投向他身旁另一侧小小的两团。这两个宝贝小得可怜,只有脸和紧紧握拳的小手露在粉色的襁褓外,尚是红通通皱巴巴的模样,露出的绒绒胎发却漆黑发亮。



刚做了哥哥的果冻眨着眼睛懵了一会,试探着把毛茸茸脑袋凑上去,圆圆的杏眼瞪大了,完全是观察比他小很多的小动物的姿态,甚至因为未知而带点畏怯。吴磊生怕他一个激动扑向妹妹,这可是一对小瓷人儿,太过纤细娇嫩了,他忍着疼微微欠起身子,手稍微扶住儿子的腰,感觉到胖乎乎的小肚子都因为屏住呼吸而绷紧,他忍不住笑了,摸摸傻傻的小脑袋瓜。



小家伙用写动物观察日记般的神情研究了许久,确定妹妹很乖很安静不会突然哭闹咬人,自己似乎也做了许多心理建设,甚至握了握小馒头般肉乎乎的拳头为自己打气,才开口忸怩道,



“daddy,我可以抱抱妹妹吗?”



吴磊稍一犹豫,梁礼权已自他身后绕到果冻身边,顺道安抚的拍拍他。



“没关系,我看着他。”



在这些天的磨合下,梁礼权哄果冻已驾轻就熟,堪比儿童节目主持人。



“果冻喜欢妹妹对不对?要轻轻的,很轻,很轻的哦。”



吴磊看着他张开手臂从背后把果冻圈住,用他自己的手抱起两个娇嫩的小公主,虚虚放进果冻怀里。他手臂很长,也很健硕,三个小团子在他怀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有如鹰隼羽翼护荫下的幼雏。



吴磊有些吃力的自床头柜拿起手机,拍下儿子第一次抱到两个妹妹的一幕,顺带翻了翻许久没碰过的通讯记录。



手机里已攒了无数潮水般涌来的祝福和关切,微信直接崩溃,他目前还没有力气和心神去处理。通话记录和短信倒是意外的干净,除了提前回家去帮他整理房间准备迎接他和两个小公主出院的吴悦打过几个都是由梁礼权帮他接通放在他耳边的电话外,只有寥寥几个陌生号码,不必回应的那种。



和妹妹有过短暂亲密接触的果冻,闷闷的趴在床上滚脸,反倒是一脑门失落的模样。吴磊知道,这小东西脑内某些童话般的幻想被打破了。这家伙和他老爹一样天生是重度颜控,一听说他肚子里是两个漂亮小姑娘后,兴奋得当场又叫又跳。他想,在儿子天真的小脑袋瓜里,妹妹应该如商店里的玩具娃娃般,从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里被捧出来,自带长长卷发和公主的蓬蓬裙,樱桃般的小嘴会笑会叫哥哥,打扮舒齐华丽出场的。



果然,小家伙小嘴嘟了又嘟,最终还是蔫蔫的哼唧说,



“妹妹好丑哦。”



梁礼权先一步哧哧笑出来,吴磊笑着蹙起眉,拎住他头上软趴趴的揪揪。



“不能这么说妹妹啊。”



他捏捏儿子像莲蓉包般白嫩圆润的脸蛋,把他厚厚的齐刘海拂开,温柔的端详他已具体而微,有了帅气小男生雏形的五官。



“你刚出生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



长期占据幼儿园园草宝座,被小姑娘们众星捧月的小家伙,对自己的帅哥形象有谜之确信,立刻小鼻子一翘,嚷嚷道,“果冻才不是!”



吴磊继续逗他,“你像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像个小猴子一样,我都想让爸爸把你扔掉,爸爸说……”



他忽然缄口。



有如电光火石,他眼前再次出现手术室天花板上泛着冷白光芒的无影灯,医生们齐齐穿着深绿色手术服而显得模糊的面目。他隔着一层玻璃遮挡,远远认出自己的alpha,即使穿着同等式样的经过消毒的制服,大半张脸被口罩遮住,也难掩他眉目间的英挺。



那年他才二十三岁,还是孩子心性,怕得要命,掌心早已一片湿冷。刘昊然的手指握住他的,稍稍释放出信息素安抚他,他本能舒缓下来,紧跟着便是一阵阵新的战栗。



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不清楚陪产是个什么样的流程,不知道那层玻璃是仅能让他看到刘昊然而对方那边看不到自己这边的情况的,他颤抖着嘴唇,近乎哀求的,低声喃喃道,“别看我,求你了,别看。”



进手术室前,刘昊然陪了他两天一夜。



刚出现时是直接从片场跑过来的,脸上还带着半花的妆,刚刚结束一场泥水中的打戏,手上脚踝上甚至还留有泥点。当天后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刘昊然因为体力不支,正直接坐在床边地上,狼吞虎咽着吴悦给买来的一碗鸡蛋面。



那面用塑料盒子盛着,显得很糙,他心疼得要命,说出口的却是,



“哪里来的小乞丐。”



刘昊然吃得顾不上抬头,一边从那碗着实看不出美味却被他吃得有如珍馐的面里空出嘴嘟囔道,“我回家洗过澡了,别嫌脏了,凑合过吧。”



开始阵痛时,全然陌生的,足以让人所有的意志力就此崩塌的疼痛让他惊惶失措,混乱间,他紧咬的牙关被捏着脸颊微微捏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抵上他干裂的嘴唇。




“喝一点,磊磊,不然受不了的,听话。”



是刘昊然带有焦急的声音。



他哪里还顾得上递到唇边的是什么,他痛得如同发狂,迷蒙着眼睛紧紧握住他所能握住的手边的一切,甚至把床单抓住了数个破洞。



即便如此,被推上推车时,他还是胡乱捉住身边他用被泪水和汗水模糊的眼睛认定是吴悦的人的手,竭力道,



“别让他跟进来,千万别。”




他最想看到也最怕被看到的人,终于还是出现在他面前。



“你赶不走我的,吴磊。”



隔着一道遮挡,刘昊然极力把手伸向他,



“没事的,怕就抓我,记住了吗?”




待一切圆满落定,刘昊然从怀里把小生命小心翼翼转到他手上,他分明看到,刘昊然手腕边缘有指痕,已变成深深的淤紫。



他垂下眼睛,不愿去想那伤处的来历。眼前的男人眉眼间满是幸福,他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他终究是个孩子,遑论在对他百般宠爱的爱人面前。待看清怀里历尽艰险才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小东西那张通红皱缩的小脸,他有些半真半假的失望,转开目光,小声道,“好丑。”



他带着些许撒娇撒痴的心,半是故意的说,“扔掉算了。”



刘昊然伸手捂住他的嘴,顺带揉了揉他透着苍白的脸,语气半严肃半无奈,“不许说傻话啊。”



他在刘昊然掌心嘟了嘟嘴,刘昊然半跪在床前,把脸颊贴上他的。



他温声的,似乎哄他般说,“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更丑,你看,现在不是还挺帅的。”



他被逗笑了,脸和脸贴得太紧,刘昊然短短的睫毛几乎扫在他眼睑上,和他的长睫彼此交错,他竟然有些莫名的羞赧,微微错开了眼光,用只有刘昊然和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自恋狂。”



刘昊然却反而被他的反应激起了莫名的好强心,捏着他的脸颊,轻轻的,但不容抗拒的把他的脸转过来,让他对着自己,从温厚可靠的新晋爸爸角色切换成满肚子坏水的混蛋,逼问他道,“老公帅不帅?嗯?”



“你好烦……”



吴磊拗不过,只得小声道,



“帅。”



他的回答确乎出自真心实意。



“叫老公。”



他最终轻声叫了,被男人牢牢拥在怀里,自己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的,滋生出奇异的羞赧和无尽甜蜜。他的心脏是一整个鲜红透熟的浆果,脆弱得经不起轻轻一戳,滴下甜美丰盈的汁水来。





无意中提起了小家伙心心念念的爸爸,吴磊暗道不好,满以为又要费口舌哄上半天。他住院以来,果冻被吴悦带着来看过他几次,不管聊过什么话题,从卡通片游戏到幼儿园日常再到Janice,最终每次都以“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想爸爸”“要爸爸”作结。



令他意外的是,这次果冻却不以为意。仿佛没听到他刚才那句话那般,专注玩着自己毛线帽上的小徽章,大眼睛转转,主动转向新的话题,问,



“daddy,晚上我可以在这里陪妹妹睡觉吗?”



“还不行,宝贝。”



“那妹妹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妹妹再长几天就漂亮了,到时候让果冻把妹妹抱回家,好不好?”



“唔。”



小家伙乖乖点头。



梁礼权揉一把他的小脑袋,蹲在他身边,作出给他当马骑的姿态,哄他说,



“daddy累了,来,我们出去玩。”



看着果冻骑在梁礼权身上的小小背影,吴磊一直目送他们嬉闹着离开,才疲倦的阖起眼帘。



他确实已耗去了大半的气力。



然而更令他难安的是,他分明已经提起了刘昊然,儿子竟然毫无反应。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隐隐感到不妥。






从多伦多到北京,一路连日冷雨,今天虽然终于转停,但仍阴湿。漫山葱茏已转为明黄和玫红,瑟瑟秋风中,有雨后枝叶腐朽的特有的气息。



站在山脚深吸一口气,胸臆微寒,却觉得再世为人。



由于工作日的缘故,潭柘山游人算不得多,更显冷清。




此行原本不在刘昊然的计划之内。



在飞机即将起飞的前一刻,他和伴侣子女之间那条被切断的线,终于经由儿子稚嫩的小手重新并连。他整个人都因为重新看到希望而精神一振,无奈乘务人员关闭电子设备的提醒已是第二次,他只得匆匆向儿子道歉。



“宝贝,爸爸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看到爸爸了,乖。”



着陆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联系儿子,差点忘了这个时间小家伙应该在幼儿园。



自从和吴磊分居两地后,为了给果冻一个能看一看爸爸的渠道,小小年纪的果冻拥有了自己的微信,只不过平时都被大人管着,只在特定的时间,会事先跟刘昊然约好,开始父子间的视频通话。后来,每周六上午成了他和儿子约定俗成的相聚,即使在他住院几乎切断了和外界一切联络时,这个习惯也雷打不动。



无法可想,他只得在机场寻了一家咖啡馆,带着行李和十个小时的飞行后满身的疲惫,找了靠角落的位置蜷缩起来。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必定是满面风霜,入不得眼的模样。



他暗暗祈祷果冻赶快放学吴悦赶快把手机交给他,足足待到天黑,才终于如愿在手机屏幕里重新看到了儿子的小脸。



当时刘昊然已倦极,只差伏在桌上就此睡过去。儿子的出现使他重新精神起来,他按捺着急切的心,问,



“宝贝,daddy呢?”



“daddy在医院,唔,和妹妹在一起。”



“哪家医院?”



小眉头慢慢拧紧了,刘昊然的心也随之一点点揪紧。正在他泄气的想,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描述方位果然还是过于困难的任务时,小家伙忽然眼睛一亮,说,



“就是果冻出生的那一家,爸爸告诉过果冻的。”



刘昊然忽觉脑内一阵一阵闷痛,仿佛有冰刻的钻头在里面绞,他才记起这一整天自己都忘记了吃药。可是好不容易寻来的和爱侣子女重聚的一线机会,无论身心状况如何,眼下都不该是轻易倒下的时候。



他如同悬崖边失足的旅人,一直以来用自己的手扒住岩缝勉力维持,掌心早已血肉模糊。而现在童稚的小手向他抛去一根绳索,他虽然已近力竭,仍然喘着气,拼死握住。



“爸爸知道了,知道了。”



他尽力舒缓着自己,微微喘着气,尽量温和的说。




不想,软软的童音忽然说出他不曾预料的话,使他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爸爸,daddy不爱你了吗?”



有几秒钟,他感到世界都是静止的,只有儿子圆圆的大眼睛用纯真的目光望住他,不觉后背已爬满冷汗。



他虚弱的笑了,尽力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正常的声音问道,“果冻为什么这么说?”



“果冻提起爸爸的时候,大家都很奇怪。”



小家伙低下头,他只能看到剪得整齐的刘海儿和闪动的长长睫毛。



“果冻想爸爸回来,可是每次只要这么说,所有人就忽然不说话了。daddy也是,姑姑也是。还有梁叔叔,梁叔叔也是。”



梁叔叔。



这三个字有如一根冰冷的针,在最不防备的时候狠狠刺痛了他,刘昊然原本懒洋洋趴在桌上的,此刻也不由得抖擞肩背。



他怀着一丝忐忑的希望,问,“叔叔现在在哪里?”



“他在医院,陪daddy和妹妹。”



这个其实早在他预料中的答案,打破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自吴磊和他分开后就学会了看人眉头眼额的小家伙,或许敏感的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有心安慰他一般,提高了声音,说,



“爸爸,我今天抱了妹妹,等一下给你看照片。”




小嘴念念叨叨,“妹妹好小好软啊……”



过分欢快的语气令他心底发酸。



随后发来的照片上,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一对小女儿。



他脸上露出本能的傻笑,一边情不自禁把照片放大,从襁褓的掩映里努力分辨着那两张可爱的小脸蛋,指腹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摩挲,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她们的甜梦。



眼光一转,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好容易漾起的满满柔情,因急剧降温而固化,硌着他心头最柔软的那一寸。



他一眼看出,那只抱着他的花朵们放进果冻怀里的手,是属于谁的。虎口有一朵玫瑰刺青,早在那人亲吻吴磊的那个晚上,即使在路灯的昏黄光线中,这一点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般可笑,仿佛戏里特地丑化以作陪衬的丑角。如无头苍蝇般一门心思的撞过来,却甚至不曾仔细思量过,这个五口之家里,是否还仍留有他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计程车开往千方百计从儿子口中问出的地址时,刘昊然仍一路怔忡。



距离目的地仅有数公里时,他最终下了决定。



“师傅,不好意思,医院我不去了。麻烦您先随便开。”





在山脚踏出头几步时,刘昊然心神恍惚,满心仍在想着刚才在车上时看到的消息。山石阶梯沾有雨水尚湿滑,竟然不小心踩空扭了一下,许久未曾承受高强度活动的脚踝传来钻心的痛。他不得不停步,试着活动了几圈,所幸只是伤到筋,没动骨头,没什么大碍。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是来求一条明路。眼下出师不利,他自觉是神灵在上,见自己心志不诚,以此警醒,只得敛起心神。



一切顺风顺水时,他本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神佛抱有敬而远之的心。然而他想,任何一个人,一旦到了他这步田地,都会觉得龙困浅滩,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此刻的他是最虔诚的教徒,恨不能一步一拜。



说到底,人生于世,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和成就的事,始终太少。



他一步步拾级而上,脚下不时传来刺痛,如同踏着自己早已淋漓的心。



进山前,他刚刚看到的新闻,由于太过耸动,甚至使得微博崩溃了数十秒。不少网友在最初的震惊和吃瓜过后,又因为这片刻的空白,开始拿程序员加班的段子取乐。



曾经的刘昊然也是个重度网瘾少年,用小号胡乱刷,什么都看,新近流行起来的段子和术语都要做第一批掌握并且玩起来的那波人。吴磊在这方面比他稍钝感些,但他们拥有品味近似的笑点和会觉得无趣的点,交流起来有如天成般默契。他看到什么有意思的总要发给吴磊带着他一起玩,一个寥寥数字的梗能玩上大半个月,仿佛对接头暗号般乐此不疲。然而或许连月来与世隔绝的生活改变了他太多,他看着手机屏幕里看客的喧嚷,望向车窗外不断匆匆后退的城市剪影,只觉得无所适从。



那条引起微博崩溃,至今还明晃晃挂在热搜头条的话题,久违的,是他和他的名字并连。



“吴磊 刘昊然 离婚”。



自他出国后,吴磊的微博也日趋沉寂,对于婚变怀孕等种种流言不曾有任何回应。只在今天早上久违的更新了一条动态,配图中吴磊的掌心里叠着果冻肉肉的小手和两只新生儿的幼嫩的手,背景里有小襁褓柔和的淡粉色。



文案是“2-1=4”。



言语间意味已足够明确,随后吴磊的工作室发了一封简洁的声明,坐实了离婚一事。



刘昊然点开那张白纸黑字的图片,看了没两行,只觉得眼睛酸胀,目之所及都是模糊一片。事实上自从接受精神治疗以来,他的眼睛受到了许多影响。他原本就有干眼症,在药物的副作用下这一症状在加剧,如果没有眼药水的舒缓,连睡醒睁开眼睛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都会感到刺痛。后来又添了容易疲劳,即使是纸质书,稍久一会也会视物模糊,这也是他这段时日来很少用手机的原因之一。



他着实支持不住,只得把手机关掉,靠在车后座上闭起眼睛,稍事休息。



他和吴磊正式离婚,是大半年前的事,按理说已过去很久,且当时双方都已拿出抉心自食般的勇气,才和平达成了共识。到了被真正公之于众的这天,他却觉得不堪承受。



照片里他的伴侣子女的手在眼前晃动,一只只似乎抓在他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他只得尽力让自己不去回忆这一话题引起了多少热度和讨论,也不去思考接下来他可能不得不面对的向媒体发声解释这一切的责任。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似乎能看到无数张嘴和无数双眼睛离体漂浮在空中,对他翕合转动,他不禁担心自己眼看是要精神崩溃了。



可是不行。


不行。



一旦他真的失去了掌控自己精神意志的能力,就彻底没了接近吴磊和自己三个尚年幼的儿女的机会。



他才痛悔的意识到,当时出于被面提了分开后失了所谓可笑的尊严的缘故,愤而让助理把离婚协议丢给吴磊一个人承受的他,是那般残酷。



忽然又隐约记起,在他最初入院治疗时,曾接到赵菁的讯息,跟他提及吴磊团队那边的决定,和他这边安排好的应对方式。他那时处在状况最差的时候,混混沌沌,脑子转不过来,又不愿让赵菁发现他已失常,只随口答应着。



他重新打开手机,这段时间来极为罕有的,主动拨通了赵菁的电话。



“姐。”



赵菁的烟嗓如往常利落干脆,她了然道,“看到了?”



“嗯。”



“我这边安排好了。”



赵菁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扼要的向他交代了一些情况,忽然话锋一转,问,



“你在北京?”



刘昊然猝不及防,顿了数秒,然而赵菁似乎根本不需要他回答,笃定的接着说,



“等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出来聊聊。”



通话快结束时,她少有的放轻了声音,低声说,



“再坚强一点,昊然。”



“姐。”



刘昊然深感这次对话使他吃力,他明明有许多话如鲠在喉,然而他目前的反应速度已跟不上他想表达的容量。他费力的在脑内检索着,最终挑出最想传达的部分,艰难道,



“对不起。”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是视时间和效率如生命的赵菁很少会出现的状况。



最终她说,“放宽心。”





仰望掩映在山巅雾气中的潭拓寺时,有一片叶子,形状是近乎完美的心形,自半空飘落到脚下。



刘昊然捡起那枚已完全转成正红的枯叶,捧在手里。



从这天起,在这个世上,他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更加飘零了。



起先他当真一步一拜,他说不出原因,只觉得身体上的疲累和精神上的专注能使他安心些。然而他很快就惊异的发现自己的体力下降之快,几个月的非正常的病人生活到底给他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消磨,身体上是其次,更为致命的是,他心底那三分长存的少年意气,已经不复如初。



他不得不停下来,靠在树边休息。已到了小半山腰,雾气愈发浓重,空气里似乎能攥出水来,天地一片茫茫。他无意中往崖下望了一眼,浑身一震,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



他曾相信自己是被眷顾着的,事关他第一次上山祈愿,神灵就遂了他的心。



当年那个愿望,同样与吴磊有关,现在看来不过是小孩子家家酒的游戏,但在当时的他看来,那确乎是他年轻的生命中所遇过的最深的困境。



诚心发愿后,或许他的心意真的上达九天,他和吴磊之间的症结最终得以解开。次年还原时,正值新年假期,吴磊那年读大一,工作上的安排较往年来说算不得多,他索性自作主张订了机票,偷偷把吴磊带来,同他一起进山。



那次实在算不得是适宜的天气,早上起床时,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吴磊在这种有仪式感的事情上有种可爱的认真,连他本人都有一瞬出于安全的考虑想改天再来,吴磊却毅然抛弃了暖融融的被窝和他的怀抱,把他一并拽出来,一脸严肃跟他传授自己“多年拍戏经验苦心钻研出的”交叉扎衣服的独门秘籍,把他连同自己都武装好后,又抢了他和自己同款的情侣暖手宝,套在手上一手一个。



即使这样,到山上依然被冻得鼻尖泛红,衬着白白嫩嫩的尚带有婴儿肥的脸颊,像只真正的小兔子。从他的羽绒服里探出脑袋,喘着气拉下口罩,每说一句话都会吐出一团绒绒的白雾。



“早知道让你一个人来了,我累死了。”



对付闹脾气的小孩子他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自家姐姐亲手做的雪花酥,塞了吴磊满满两口袋,又剥开一个,喂进他冻得凉凉的小嘴里。



那两片嫣红柔软的唇瓣,沾了点心屑和雪粒,有如裹上糖霜的草莓软糖。



到了大殿,他简单酬谢神明,添了香油钱,他相信这种事心意到了便已足够,就此作结。反倒吴磊跪在普团上,一拜再拜,合拢后微微翕动的长睫和不住念念有词的小嘴,眉眼间满是虔诚,有种近乎圣洁的美丽。



离开山顶,刘昊然忍不住问:“刚才说了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或许看他的眼神中求知欲过于旺盛,吴磊跳出几步,又回来摸摸他已结了一层霜的头发,哄他说,



“到,嗯,你八十岁生日那天,再告诉你。”



现在想来,他不知是否仍有机会,等到当初那个问题的答案。




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到达潭拓寺正门时,已是下午。



刘昊然自觉,他从来没有一次求签,像这次这般郑重其事,有如一个罪人等待宣判和救赎。



薄薄的签纸握在掌心时,他因为期待和畏惧,整个人几乎战栗起来。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心已凉了半截。



“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自镜花,空中楼阁。衔石填海,抛珠弹雀,视而不见,反成耽搁。”



指向这般明确,明确到甚至不需要解签。



这一次,连神都不肯搭救他。





浑浑噩噩下山后,令刘昊然意外的,他接到了吴悦打来的电话。



“昊然,”


对方语气焦急,


“果冻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因为伤口恢复得不错,加上两个宝贝很争气,状况也很好,吴磊得以如期出院。



把女儿们自医院抱回家后,吴磊躺在久违的自家床铺,床品是提前洗好晒好的,被褥间散发淡淡的织物香氛,身边两个天使环绕,一墙之隔睡着许久不见的大儿子,他满心安慰,只觉得至圆至满,莫过于此。



没一会隔壁传来哼哼唧唧的动静,果冻似乎醒了。果然没一会卧室门就被打开,小家伙手脚并用啪唧啪唧爬到床边,像只恃宠而娇的宠物般撅着屁股蛋要翻上床,小鼻子去磨蹭吴磊的,撒娇道,



“daddy。”



吴磊把他也拥在身边搂着,感受着毛茸茸小脑袋在自己怀里乱蹭。忽然小家伙从他手臂底下拱出个因为静电而炸毛的小脑袋来,脸上带着些许忸怩和讨好卖乖,这是他要跟大人提出什么要求时的前奏,尾巴一翘,吴磊就知道一准没想好事。



“daddy,我今天下午放学,可不可以晚一点回家?”



吴磊把他东一撮西一缕像个闪电球般乱翘的头发抚平,温声问,“怎么了?”



“Janice,Janice让我去她家,写作业。”



“嗯?”



“是玩游戏啦……”



吴磊略有迟疑,毕竟他现在的身体没办法接送儿子上下学时时看顾着,难免生出些不安。但这种事此前也时有发生,那小姑娘的爸爸是知名编剧,两家的关系算得上不错,甚至放假时果冻在人家家里留宿一两天都有先例。



他心下已暗暗做了纵容小家伙一回的决定,捏捏肥嘟嘟脸蛋,故意逗他说,



“小坏蛋,这么快就不陪妹妹玩了,嗯?”



果冻嘴里吮着今天定量的一块软糖,带有口水音,含含糊糊的嘟囔了一句,



“我会给妹妹带……回来的。”



挺着圆滚滚小肚子,雄赳赳气昂昂离开的小小背影,莫名像个今晚就要去拯救地球的小超人。



吴磊终究是最心疼儿子的,现在那份疼爱里又多了一份莫名的亏欠感而引致的歉疚。他刚刚得到医生许可能下地活动,只是还不耐久站。他惯了劳碌,一整天躺在家里除了喂饱女儿外什么都不做,着实令他难安,索性披上睡衣下了床,勉强撑着腰,给小家伙准备晚上和小女朋友约会的零食。



蛋白糖最易做而且好看,用小姑娘都会喜欢的淡粉和浅紫调色,撒上亮粉和彩针糖,装进小熊形状的塑料罐里,便很能唬一唬小孩子,给儿子一个能在外夸一夸他这个时常离家在外工作的daddy的资本。秋天的北京太过干燥,果冻班上不少小朋友都有点咳嗽,他翻出小奶锅煮了一锅雪梨金橘,装进保温瓶。看着火候时,他实在捱不住下腹切口的痛,不得不挪到厨房外在躺椅上躺下,险些煮过。手忙脚乱盛出来,尝了一口,万幸,尚没有煮出柑橘类特有的苦味。



对待这场去小女朋友家里的约会,他比小男主角本人还要上心。早饭后,他亲手把儿子打扮成一个帅气的小肉球,看着他背着一书包零食,胸前挂着保温杯,挺着小肚子像只漂亮的小雄孔雀般离开家门。



因此,傍晚看到某短视频app上Janice的账号更新了在舞蹈比赛后台候场的状态时,吴磊怔住了。



果冻的小女朋友根本不在家。



他匆忙拨通了Janice父亲的电话,果然所谓的一起玩游戏都是子虚乌有。



他的心一下子全乱了。



他的果冻从来不会说谎骗人,他和刘昊然,虽然都是年少就入了名利场,但从根上说起来,都是家里教育得很好且比较守旧的那种孩子,在教养下一代上他们虽然常有理念不合,但最终共同教出来的孩子,是最讨老师长辈喜欢的那种。拿最近的来说,早上他把准备好的零食交到儿子手上时,儿子还给他鞠了个挽手花的躬,大声说了“谢谢daddy”。



一片纷乱中,他忽然记起,早上踏出家门时,隐约听到小家伙小声说了句,



“我会带他回来的。”



当时他只笑着蹙了蹙眉,想着这小子真是贪心,去人家家里玩还要把小女朋友再带回自家来。不过他也想见见那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倒也不妨事,他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叮嘱说,“在别人家要乖,知不知道?”



他回忆着当时的对话,觉得手在渐渐发冷。



吴悦看着他懵了的眼神和毫无血色的煞白的脸,安抚他道,



“没关系,说不定就是贪玩,这段时间跟着我把他憋坏了,去游乐场麦当劳什么的地方找找肯定有,他跑不远的。乖乖陪着可可粒粒,姐姐帮你把他找回来,啊。”



他不是听不出,吴悦的声音同样也在颤抖。



他哪里躺得下。



刚刚被喂饱,在甜甜的梦里咂着嘴吮着小拳头的可可和粒粒,尚不明白自己的哥哥在这一晚做出了怎样的在后来的十数年中仍被反复提起的壮举,也不知道daddy是怎样五内俱焚。明明数小时前还偎在daddy怀里,眼下被迫被转交到外婆手中,敏感些的妹妹在睡梦里感受到了气息的变化,哇一声大哭起来。



吴磊现在的身体情况还几乎不能坐,是咬牙硬撑着,被搀着扶上了房车里的床。



眼见吴悦拿出手机,吴磊一早明白她要做什么,按住了她的手。



“姐,别叫他了。”



他按着发痛的心口,声音虚弱,但很坚决的说下去,



“这么晚了,人家也要休息的。他只是我一个老同学,我已经欠他很多情了,姐。”



这番话里话外颇有深意,吴悦深深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最终只好由着他。



吴磊力竭的重新倒回床上,床在高速行驶中微微震颤,他的眼泪顺着两边眼尾,一路流进汗湿的鬓发里。



听到前座的吴悦拨通了电话,他很快意识到是打给谁的,不禁在黑暗中努力打起精神,试图听到电话那端哪怕一星半点的声音,最终仍徒劳无功。



吴悦一挂断,他立刻急促的开口问,



“他说什么,诚诚找过他吗?”



“昊然说……”



前排传来的声音里带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他说他现在人在北京,他也会一起帮忙找。”



或许是想到了那个人温柔清隽眉眼的缘故,一段记忆平白闯入脑海。仿佛一桶冰水迎头浇下,吴磊周身一个激灵,反倒奇异的平静下来。



“等一下。”


他尽力抬高声音,


“等一下,我知道了,去恐龙谷。”





深夜的恐龙谷与白天仿佛不是一个世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一家麦当劳仍在营业,远远能望见一点如豆的亮光。



不顾姐姐的劝阻执意下车的吴磊,一望见数月不见的在风中更显单薄的高瘦身影,还有他怀里抱着的似乎已哭累睡去的小小一团,一整晚悬在空中的心落下,唯一的精神支撑就此消失,已到极限的身体立时支持不住的软软下滑。



在他失去意识前,一条手臂有力的圈住了他,带有他熟悉的温度和力度。他感觉到身体被用力拥紧,牢牢嵌在怀里,修长手指深深没入他后脑蓬乱的头发。



“不怕了,不怕了。”



数月来只有梦中才能听到的温和声音低而柔的安抚着他,即使已陷入昏迷,仍有一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吴磊的眼尾滴下。



“我们回家。”






从混沌中醒来时,周身仍被无比熟悉的海风和烟草的味道包裹。吴磊如一株濒临缺水的植物,仍闭着眼睛,近乎贪婪的榨取着这对他而言如生命必须,却许久不得靠近的气息。



待微微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的面目时,他却如梦初醒,瞬时整个人都冰冷且警醒起来。



他再一次觉得不对,眼前这个人,比起上一次他看到的刘昊然,是更加让人不安的模样。



他曾那般深爱着这个男人脸上明锐的锋芒,而眼下,那些棱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磨钝过,连眼神都不如以往冷醒。令他尤为意外的是,刘昊然似乎胖了些,脸上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和虚浮。



见他醒来,立时松手放开他,起身退到一边,眉眼间的局促颓唐,断然不是刘昊然脸上应该出现的神情,却显得格外惹人心疼。吴磊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酸酸软软的揪了一下,忍不住叫他道,“过来。”



刘昊然听话的照做,神情中透着三分不正常的僵硬和滞缓。



“熙诚呢?”



刘昊然朝隔壁一扬下颌,



“睡着呢。感冒了,现在没事了。你身体弱,晚点再过去看,小心传染,有什么要教训的也晚点再说。”



说着,刘昊然露出苦笑。



“你相信吗,他是去接我回家的。所以说到底,要怪的话,这事也怪我。这小子,胆子太大了,一个人都敢往机场跑,后来迷路了,又想起我曾经说过,恐龙园是我和他的秘密基地,觉得只要待在那里,我就能找到他。”



他深深叹了口气,



“幸好你也还记得。”



“你……”



吴磊很想问他怎么了,这个样子是怎么了,然而他生怕,且隐隐觉察到那个结果不是他能承受的,便硬生生缄口。



他无法想象,如果刘昊然是被他的拒绝毁坏至此,他该如何自处。



他强忍住心酸,床旁边的摇篮里一对小女儿正安睡着,他小心的把她们抱出来,拥在臂弯。



“来看看吧。”



他边开口边觉得不知好笑还是残酷,自己昔日的爱侣,这两个孩子的生身父亲,如同一个来探望新生儿的普通亲友般,还要由他来介绍孩子的姓名,以及如何分辨这两个全然一模一样的小人儿。



“这是如璎,可可。这个,这个是如璧,粒粒。”



他未曾向刘昊然提及的是,这两个孩子,随他姓,姓吴。



“好乖。”



刘昊然从他怀里接过柔软轻飘如同两团棉花糖的小女儿,那仿佛被揉皱过的满是沧桑创痕的眉眼终于得到片刻舒展,有了三分他曾经熟悉且心安的憨厚稚拙的少年模样。



“昨天折腾得,太脏了,我去擦把脸。”



吴磊低声说着,吸了吸鼻子,匆匆退出卧室。



只怕再多一秒,他的眼泪就要滴在那幅父女情深的温馨画面上。





刘昊然的行李箱背包和围巾,因为昨晚进门匆忙,仍胡乱放在玄关。吴磊路过时不小心碰了一下,从包里掉出一大堆东西,眼镜盒,喉糖,机票证件,甚至还有一本书。



他摇摇头,现在的身体仍不能下蹲,只得半跪下,一件件捡起来。



手指忽然一顿,在一堆凌乱中,他发现了一个装满了的药盒,还有几张明显出自医院的,写满英文的纸。



心知有异,一张张翻看后,吴磊遍体生寒。





“刘昊然。”



吴磊拎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折回卧室,几乎是用力撞开了门,极力忍着眼泪和哽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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