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芸香

“就像海风碰上了鲜花”

【昊磊】同屋主 16+17

啊久等了我来更新啦= =

希望小男孩们都能自在快乐。



“忘了共你初吻有过动魄惊心”



几乎是瞬间,吴磊感到,那只堪堪触碰到他肩胛的手,如触电般带着仓惶躲了回去。

他闭了闭眼睛,心头泛起悲哀。十三年的感情羁绊,台风都打不散的爱侣,眼下仅仅因为外人的接近就慌了手脚扮作不熟,仿佛他们才是真正背德的一对。

 

不是这样的。

刘昊然曾经不是这样的。


和他公开婚讯那年,刘昊然大好青春,大把前途。轻飘自在的二十三岁,已拿到演员生涯第一个影帝,处在事业上的第一个巅峰。他们两个都是事业心重,视演员这个身份重如生命的人,也都是既然选了这条路便咬牙走到底的倔强脾性。吴磊从来知道刘昊然为事业付出了多少,刘昊然时常把他的人生称为一场赌注,年少风光的背后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悲壮。和他不同,他自认为算是生在起跑线起点,待一步步成长有了自己的意志,所需要谋划的只是如何将这条阳关道好好走下去;刘昊然在道路选择上远比他跌撞,吴磊仍记得,盖棉被谈心的十几岁,刘昊然这般对他形容说,“像是远远听说海面上凭空而起一座空中楼阁,特别好看,但你觉得那关你什么事呢,但有一天一觉醒来,已经躺在地板上了”。


自然,刘昊然对已有的一切,安全感远低于他。

但也正是这样的刘昊然,自他们那场提前预支的蜜月旅行中回来复工,脸上尚顶着褐红色晒伤,手指磨出泡后留下的血痂仍在,头一项安排,就是跟公司谈宣布和吴磊的婚讯一事。


两个炙手可热的男演员,二十一岁和二十三岁,就直接拿已婚身份套住自己,无疑是前无古人。


他仍记得刘昊然雄赳赳气昂昂前去摊牌,临行前却又有点怂,可怜巴巴向他讨了个抱抱。没多久带回赵菁约他们私下见的旨令,吴磊深知刘昊然和他一样也怕着赵菁,毕竟不过两个小男孩而已。咖啡厅灯光雪亮有如审讯室,刘昊然在桌下死死握着他的手,和他相贴的大腿一直微微发着抖,即使高压环境下,吴磊也忍不住假借端起咖啡杯的时机抿嘴偷笑,被刘昊然侧脸长了眼睛般敏锐的捕捉到。

直到终于被放行,离开审讯室,刘昊然才用力捏捏他的手指,似撒娇又似抱怨般嘟嘴道,“不许笑我。”

自那时起,刘昊然便再不曾放开他,牵着他,一路走到公众目光下去。


而十年后的现在,仅仅因为一把陌生声音的介入,那个曾稚气许诺“我是哥哥,该我护着你”的人,就已然退却。

 

来人不出他所料,是梁礼权。


男人周身似乎总有轻松愉悦的气场,快活的笼罩了他,自然将他和外界沉重芜杂隔离开来。吴磊恍惚想,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老友姿容不整的模样,从大学到现在,无论兵荒马乱排期末戏还是往返于家和医院间辛苦陪护,永远是头发用发胶抓过,胡子刮得整齐干净,一开口总伴有须后水和口腔喷雾冷冽的薄荷味,眉眼从来深刻明晰。


想来已是第二次,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他眼前。刘昊然刚刚在他的病房脱下了外套,仅余一件浅灰色棉衫,显得单薄而微微松垮,眉眼低垂。他早已不是锋芒最盛的时期,况且梁立权本身已比他浓烈。但刘昊然身上有穿了数年的棉织物洗净后在阳光下晒至熨帖的平和味道,吴磊本能向身后他的方向后退半步。


梁立权手提保温桶,另一手的塑料袋里隐隐透出新鲜草莓和车厘子娇艳欲滴的甜红,仿佛是因为走廊人影交错阻隔了视野,直至近前才看清有刘昊然这个人的存在般,举手致歉道,

“对不起,你们,嗯。”


吴磊还不及开口,他身后刘昊然忽然低声说,

“不用‘你们’了。”


吴磊看着他转头面向自己,交代道,

“照顾好粒粒,我晚点回来。”

便是要抛下他躲开的意思。


他从门口挤出去的瞬间吴磊险些要拉住他,强行以理智控制住自己,再回过神刘昊然垂着头的背影已消失在走廊拐角。


梁礼权耸耸肩。

“之前一直听说昊然哥脾气大,其实挺随和的。没架子。”


吴磊心头一紧,他知道这话指的是数年前刘昊然曾经因为媒体跟到果冻的课外班而罕有的发脾气发了一封手写声明的事,当时引起不小争议,梁礼权还曾隔空劝慰他。这短短十几个字听来怎么都不是滋味,吴磊心下黯淡,他曾经是认真把眼前这个人当作挚友,觉得他难得的爽朗直率,可人会变月会圆,以男人近来的种种言行来看,似乎也并非全然如此。


他想,曾经的同学评价得一点不错,幼稚的从来只有他一个。


他忍不住开口,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梁礼权微微愕然的抬高眉毛。

吴磊深吸一口气。他本想在私下场合再谈及此事,但对方已多次逾越他心内的安全距离,已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礼权,这些天你为了我的事情很辛苦,我很感激。但是我以为,朋友之间,不应该有代对方和别人联系这种事发生,对吗?”


他顿了顿,

“而且他……”


他险些忍不住要提起刘昊然的情况,他不敢想像,刘昊然只身一人,在情绪的泥淖中挣扎已实属吃力,再看到无中生有的所谓“他的意思”,会是怎样的心绪。


无可否认,那是他自第一次见面起已决意护着的人,他目睹了无数那个男人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可爱,孩子气的倔强,幼稚的好胜,时至今日这些东西仍充盈着他内心最柔软一处,恨的情绪得不到滋长,他想到男人晦暗的脸色,便只觉心痛。


“谢谢你来看粒粒,礼权,改天,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他转身进了女儿的病房,在听到对方语带急促叫他“磊磊”的那刻前,关上了门。

 


本意是回家带些小女儿的用具和替换衣服就回医院,不知为何,刘昊然发觉,自己的目光多次被阳台吸引。


二十一层。


仿佛提线木偶般,他终于经不起牵线的拉扯而起身走过去,周身僵硬皱涩。他觉得自己是一部生锈的老旧机器,太久不曾得到润泽,骨节发出干涩的声响。


离开疗养院后,他仿佛一个逃学的顽童,把头埋在玩具堆里不肯面对愈发接近的月底测验。医生几次催他复诊,都被他找理由搪塞过去。由于许久缺少连续的药物控制,加上连日来睡眠不足的疲惫,他已是一个一触即发填满火药的雷,又被装上名为嫉妒的导火索。情绪如海啸般在瞬间反扑,他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


不可以倒下,他是男人,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但他已撑得实在辛苦。


时节已近深秋,天气欠佳,风携裹着一团团浓重雾气,如同他只身登山求神的那一日。

挺好的。看不清,或许不会太过留恋。


他从来很追求乘风而起的那种无拘束的感觉,数年前带着爱人从三千米高空跳下时,他没有过丝毫犹疑。眼下,虽然艰难,但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他曾把自己的人生喻为黑色荒诞喜剧,或许是演员这个职业带给他的后遗,他近年来的人生,愈发像一幕幕自导自演的真人秀,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看着这个名为刘昊然的平凡男人,如何踩着天赐的运气在观众期许的目光中一路稳稳前行,他有小聪明,也很努力,迎娶他十七岁那年爱上的大眼睛长睫毛的漂亮男孩时,是他笑得最痴傻的一天。

然而不知从何日起,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他不备时篡改了剧本,原本经过他精密编排的人生,由小幅脱序,到几乎分崩离析,他眼睁睁看着主角在他面前一次次说出违心的台词,在两地间挣扎,在他因失去对剧本的控制而惊惶时,他曾经的观众反而给他以更热烈的回应,或怒或笑,如同癫狂。


他曾半开玩笑说起,如果自己压根不曾降生于世上,那么自己的人生剧本本应是开场即葬礼。眼下他却认真的时时在思考,如果他真的不曾来过,吴磊的轨迹又会是怎样,会不会更幸福更快乐。

他曾经很难相信病会将人的思维扭曲至此,然而人本就是很复杂的东西。他个性里一直有太过执拗且悲观的一层,他想,他的不安定感,融于骨血,自他生于这个世间的第一日开始就与他如影随形,不安,才是他最忠诚长情的老朋友。


近日来,或许过度疲劳使得情况加重,他脑内常不由自主的浮现许多突兀平面。


立交桥下的柏油路面,天台下方灰色的水泥地,医院楼后那片转为枯黄的草坪。最终它们通通变作他十一岁到北京那年租住的狭窄房间里那片每天早上一睁眼便可看到的天花板,灰白,近在咫尺,有着无穷吸引。


接近它们,似乎是触手可及的事情,而一旦融入那片空白,他便自此干干净净,得以解脱。

 


“刘昊然!”


听到开门声的那刻,他已心知不好,不及回头,已有一双手,从背后死死把他锁在怀里。


“你想干什么?”

除了戏中,他几乎不曾见过这张造物主杰作的脸这般惊惶失色的模样,头发蓬乱着,因为发过烧和惊吓而脸颊苍白,说话间嘴唇仍在颤抖,仿佛一片风中瑟瑟的干枯的玫瑰花瓣。


“说话,你想干什么?”


他发誓不是有意要让曾经的爱侣为自己担心,明明挂起了微笑,说出口的却是,“没事,磊磊,很快的。”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与上次被他气极动手打他相比,这次显然才是真正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有一个瞬间他耳边一阵轰鸣。他的头应声狠狠偏到一边,因为日晒不够而苍白的脸急速充血肿了起来。


“过来,你给我过来。”


吴磊拖着他,把他带到卧室女儿们的摇篮边,墙上贴着一张照片,两个小公主刚出生时拍的,小得可怜,周身都是红通通的,是看到现在的一对白白软软棉花糖时绝不会联想到的模样。


“你看看她们,她们连话都不会说,你想让她们没有爸爸吗?你不是最喜欢女儿的吗,你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看着她们长大,你都不要了吗?


“还有诚诚,你不想陪我走下去了,这没关系,可是诚诚呢,他本来已经入选这个月的音乐会表演了,他自己去找老师说能不能把他安排到下次,就是为了等爸爸,说爸爸回来表演给爸爸看。他还没过六岁生日,他那么爱你,整天念叨着爸爸学习怎么样了爸爸冷不冷什么时候能参加爸爸的毕业典礼……刘昊然,我知道你病了很辛苦,你想一想诚诚,想想可可粒粒,行吗?”


紧紧攥着他衣摆一角的手颤得不成样子,刘昊然忍不住伸手覆上那只手,冷得像一块冰,他把他的小人儿吓坏了。


在他握紧那只手的同时,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在手背上,吴磊重重的吸了鼻子。

“我怕你一声不响离开,昊然,如果你真的撑不住了,至少让我知道。”


之前似乎一直使他绷紧的一股外力,被那一滴眼泪消融,像是被抽去周身骨头般,刘昊然跌下来,跪坐在地上。


说来奇怪,自从确诊后,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他反而极少落泪。他的情绪和意志似乎整个冻结成了一整块多棱而厚重的冰,只有见到曾经的爱侣,那块坚冰才会缓缓消融。


“我只是在想,我想,“

刘昊然喃喃着,他努力想把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感组织成语言,然而比言辞更先争先恐后冲出的是冰封已久的眼泪,致使他的声音在鼻音和泪腔的晕染下模糊不清,语句也极混乱:

“如果我从来都没出现的话,如果没有刘昊然这个人的话,你们是不是会过得好一点。”


他嘴角仍挂着一丝黏连的血丝,吴磊小心的给他擦去,伸出手拥紧他,他也终于毫无形象失声大哭起来。


明明仍有许多话想说,但情绪堵塞了他的咽喉,使他只能发出呜咽和哀鸣。他能感到吴磊的眼泪也正濡湿他的后领,此刻他们只有十七岁和十五岁,是光怪陆离世界里一对迷惘脆弱的小男孩,眼泪流在一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知过去多久,他模糊记得吴磊捧起他的脸,用仿佛从未认识过他的目光,郑重而温柔的端详了他。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完我们再好好想想,要怎么走下去,好吗?”


“还有资格陪在你身边吗?”


断断续续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一个吻落在他嘴唇上。

干燥轻柔,触感也绝似枯萎的玫瑰。


“欢迎回家。”

 


吴磊开始自问,这些天,对于那个重新开始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人,他是否太过纵容。

 

不可否认,那一日背对着他俯身在阳台望着远空,大半个身子探出在外的身影,刻印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令他深深惊心。背影有如一只疲惫孤独的失群鸟,似乎只要他再迟一秒,就会振翅飞向他看不到的风中。


刘昊然骨子里是沉郁悲观的,他一直都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个事实。收工后缩进车里,刘昊然会暂时失去他可爱的虎牙笑容,只在看到他也悄悄挤上车时,满载疲倦的眼睛会短时间亮起来。刘昊然捧着一本小册子读诗,像是读给他听,又仿佛自说自话,有一搭没一搭,他躺在刘昊然腿上,看着光和阴影亲吻他线条锐利的喉结。

他深深记得一次,刘昊然读到,“林间的太阳砍断你/像砍断南风/你把枪打开,独自走回故乡/像一只鸽子/倒在猩红的篮子上”。

他觉出滋味不对,伸手去抢那本诗集,给他没收掉,那本书至今仍躺在他的书架上。


在阳台找到刘昊然的那天,不知为何,这几句被他尘封进记忆里不知哪个角落的诗,突然明晃晃蹦出来,在他眼前写成鲜红的大字。


自那之后,有好几次,他都在噩梦中惊醒。梦中所见他至今不曾跟任何人提及,色调是全灰,空气里的温度和气味,一切都像那个阴沉的下午,只孤零零一座天台,再无其他。有人回头望着他,五官仿佛融化般模糊不清,但他奇异的肯定那就是刘昊然。忽然自男人背后肩胛生出铅灰色羽翼,在他发出惊呼前,乘风而起。

确实“像一只鸽子,倒在猩红的篮子上”。

刘昊然仍未和他同床,睡在隔壁房间,曾经留给家政人员的小屋俨然成了浪游归来的男主人专属,属于刘昊然的物品一点点占据了空间。从那个梦中醒来后,吴磊总忍不住要去看看,确认人在床上,甚至伸手抚触他仍温热的脸颊鼻尖,方可安心。刘昊然似乎有所察觉,在他又一次惊醒时,似乎一直听着他动静般若无其事的从隔间磨蹭出来,他一把把人抱着,钻进他怀里,在久违的安全感中,他周身都松懈下来,忍不住流下眼泪。

刘昊然一直轻轻拍着他的背。

“对不起。”

重新陷入睡梦的边缘时,他似乎听到刘昊然低低的这样说。

 

他不自觉拿出空前的耐心和温柔,对待这个有厌世倾向的男人。究竟出于怜悯,或是别的什么奇异情绪,他已无从分辨,只本能觉得面前的人轻忽飘渺,有如一个气泡,而他不想他随风而逝。


男人总归是小孩子的,他想,小孩子最擅长恃宠生娇。他能感觉到刘昊然确认他态度软化后,开始在他耐心的边缘试探,渐渐在久违的温柔里舒展开来,恢复了些许自由懒散的习性。


明明一早定好的复诊时间,约好由吴磊陪着一同前往多伦多求医,病人本人却一点不上心,直睡到最后一刻,几乎赶不上航班。看在这家伙还算懂事提前替两个人收好了行李的份上,吴磊决定暂且原谅他,拎着他衣领在机场大厅疾走。


“呜……”

被拖行数十米的刘昊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揉眼睛,慢条斯理道,

“磊磊,走错方向了。”


“……”

吴磊看着身后走出一大段的距离和面前人蔫巴巴带不动又一点不着急的模样就上火,想发作又毕竟是自己犯路痴在先,他怀疑刘昊然有心看他笑话,又忍不住怪他拖拉赖床害两人现在处于这么急迫的窘境,百感于心,反而什么都说不出,鼓着脸生闷气。


刘昊然轻声笑了,挠了挠后脑勺新剪的短短的头发。他之前头发已留到过肩,和年轻时在电影里临时cos嫌犯的造型有得比,又乱成一团,散开来就是有些骇人的模样。吴磊说了他几次也懒着不去剪,直到一次刚洗过头披头散发来抱女儿,硬是把小公主吓哭了。


“呜哇啊——”

两个小公主脸蛋的进化一日千里,然而生存技能依然除了吃daddy给的补给和尖声哭闹以外别无进展,哭尤其是拿手好戏,声音日渐贯耳,红嫩的小嘴一撇一张,小脸一皱,就是一串响亮的集结号,迅速引来另一个同伴,每次都以二重唱收场。小姑娘们尚不识货,软软的小手拼命推开爸爸那张曾倾倒无数少女的脸,幼嫩的指尖落在下颌边缘也抓出了几道红痕。


“自己的模样把宝贝女儿吓到”这一事实让刘昊然深受打击,对着镜子发了会呆,垂头丧气走回他那张小床边重重一趴,脸朝下,抱着床上的柴犬玩偶出神。果冻趁机噔噔跑过来,往精神受挫的老爹身上一压,把人当马骑。


吴磊努力憋着笑,既然两个最磨人的家伙凑到一处,他也乐得清闲,抱着他的一对仍在小声抽噎抗议的公主,安安心心躺下。等他和宝贝女儿们一同睡了个懒觉在奶香中醒来,再看到的刘昊然,已不用人催,自己跑去剪了极短的短发。他向来懒到骨子里,头发能短则短,就为了争取些许不用理发的时间,两鬓刮得几乎发青,只留下额前短短的刘海。


人生在世是少不了洁面理发沐浴这些琐碎工序的,只要维持住外表的整齐洁净,内里自然会有火荧荧烧起来。经过打理,刘昊然显得利落许多,连些微走样也空前可爱起来。机场人影幢幢,吴磊望住他,便觉得恍惚,仿佛这人回到了十七岁,那他也不过就是十五。

仍是成人世界里,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一阵微风。


见他发呆,刘昊然凑近他,忽然抬手把他的兜帽盖下来,在他仍怔忡时,借着掩饰,速度极快的蹭了蹭他脸颊,在唇角轻轻一啄。


“不着急,晚点了。”

一个香偷罢,若无其事的转回身,背过手朝他伸过来,

“这边。”


吴磊把手安放进冲他伸展开来的掌心,刘昊然收紧手指,把他柔软的手收在手里,习惯性去捏他肉肉的手指,还摇起来晃了晃,气氛一时如同小学生秋游。


吴磊望着那个走在前面替他开道的背影,诚然,这个人同世间平凡众生中的任何一个一样有千百缺点,且大多数不为世人所知,只留作为伴侣的他一人承受,单论此刻眼前的身影,平心而论,也算不得多么宽厚雄伟。但他仍清楚记得,正是这个人,是如何在自己也是个孩子时便把他自那个一直护着他的厚重的壳中迎接出来,带他到新鲜有趣的世界。


他们有许久不曾像这样,发自本心的牵手。


更年轻的时候,他们也曾固执的相信婚姻不足以使情感变质。结婚头一年,他们各自有排满的工作要忙,综艺,红毯,晚宴,赶戏,生活被分割成无数华丽却细碎的残片,有多少光芒就有多少暗影同行为伴,凌晨四点的片场,深夜晚点的航班。共同的家对他们而言更像酒店,甚至有前后脚出差,一连数月将他们的城堡投闲置散的经历。少有的亲密时间,因为匆忙和生疏反而比公开前更像偷情,时间和距离反而使约誓保质期更久。难得有一次活动安排重合的他们,一前一后溜出来,在车后座的黑暗中抱了许久,刘昊然被他压在身下,仰头蹙起眉,扬起的下颌线在暗夜里锋利如刀,伸手攀住车窗上方的扶手,喘着气断断续续发问,你说,有结了婚的两口子,像咱们这样的吗。

有身不由己的苦涩,更多的却是甜蜜。他回答不来,只控制不住的发出甜腻声音,刘昊然把手指塞进他嘴里,堵住他的呻吟,玩弄他柔软的舌头。


那时,冒着被拍的风险,难得同行时,到哪里都是要牵着手的,似一对连体婴。


再后来,他们曾经紧握的手中各自多了许多负担,又添了小朋友,难得出一趟门,兴师动众,小家伙坐在宝宝车里鸣锣开道。他们开始时常吵架,根由都是些现在想来琐碎到不值一提的事,吵着吵着原本好容易腾出时间的家庭出行便兵分两路,吴磊抱着果冻去儿童游乐设施,刘昊然不知摸到哪里去闷着。再后来,果冻再大一点,吴磊索性不再带上刘昊然,他们连在这一点上也有可笑的默契,刘昊然也自觉的不再和他一同出行,如同两个倒班的育婴师。


回想起来,这数年称得上一片空白,他们所共有的记忆,着实少得可怜。


无怪乎要走到这一步的。

他再一次感叹。

 


正因为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体验,反而似初恋,有种微甜酸的尴尬和试探。吴磊偷偷看了一眼刘昊然,对方似乎也因为久违的十指相扣而情绪高涨起来,吴磊甚至听到他断断续续哼着不成调的歌。到了候机室,刘昊然反而反常的安静下来,他从来没个坐相,整个人软成一团,手藏进宽大衣袖只露出指尖,小男孩一般皱着眉一脸认真的玩了会幼稚的手机游戏,转而又无趣的丢开。


吴磊感觉到自己的腰被两条手臂攀上,试探着他的反应,渐渐收紧。


刘昊然把脸抵在他腰腹间,衣料摩擦带来些微酥痒,闷闷叫他,

“磊磊。”


感觉有些奇异的陌生,不过也不坏,吴磊和顺的摸摸他新剪的仍刺手的短发:“嗯?”


腰间的手臂再度收紧,刘昊然像小孩子一样鼓起脸颊吹了个口水泡泡,声音低低的又叫,“老婆。”


吴磊心尖一跳,本能的抬眼看看四周,把他的手打开:“别乱叫。”


“唔。”

很乖,是捏扁揉圆都可以的模样。吴磊顺势揪住他后领,把他拉起来,“坐好。”


“唔唔。”

刘昊然皱眉反抗,这次变本加厉,起到一半又像半融化的小熊软糖般软下来,黏在他身上,整张脸埋进他宽大卫衣敞开的领口。


“让我抱一会,就一会。”


像个不肯去上学在校门口磨蹭只为了多争取些时间的小孩子,吴磊禁不住心软。


他其实明白刘昊然从出门前开始反常拖延的缘由,这些天在照顾一对女儿和陪果冻玩闹写作业中打仗一般兵荒马乱过去,刘昊然是个病人这一事实被琐碎而喧闹的家庭生活压缩至最低,吴磊能做的,也只有催他按时吃药,自己多花些精力哄女儿给他争取些休息时间,尽量让他多陪果冻户外活动。


他很快发现,刘昊然在逃避。

在借着回归家庭的,这一层脆而薄的甜蜜的糖壳,不断逃避。


无意中发现刘昊然的医生在半个多月前就提出让他回来复诊,而刘昊然胡乱搪塞过去,如果不是被抓到根本不打算把这件事提上日程时,这些天对他倾注了空前的温柔耐性的吴磊忍不住发了脾气。刘昊然垂着头不说话,很可怜的模样,再加上听到动静的果冻幸灾乐祸拍手喊“爸爸挨骂喽”,连同坐在婴儿车里的妹妹们也不明就里的咧开小嘴笑,吴磊有再多气,也仿佛打到一团棉花上。


他明白刘昊然的恐惧。

以他的角度看,刘昊然显然在逐渐恢复,然而人的精神是何等精密复杂的仪器,这个包票他也不敢打。几天前,他还曾看到刘昊然对着那几张病历怔怔出神。


从云端跌入谷底,被宣判的那一天,他一定是很难捱。


他轻拍刘昊然的后背,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他,“害怕了?”


刘昊然仍黏在他身上,声音闷闷沉沉:“如果有可能的话,再也不想回那里去了。”


吴磊能感觉到和自己肩窝肌肤紧紧相贴的脸颊和眼眶都在发热,然而最终也没有眼泪流下来。

“乖啊,我们说好的,就当是去旅行,好不好?”


刘昊然却不如平时好哄,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在近乎贪婪的呼吸他身上略带玫瑰香味的空气,似乎要将血液中的氧气全部置换过一般,声音压低,极小声,但很执拗的说,“我怕,怕还是不好。”


不等他开口,刘昊然又压着他,把他压回座位里。vip候机室人不多,吴磊只得顺着他,暗自猜想别人眼中的他们,或许只是一对黏糊的平凡爱侣,这让他莫名平和下来,生出无限包容。


刘昊然又说,“谢谢你陪着我。”

顿了顿,又重复道,“谢谢。”


眼看这人又要犯病了,吴磊无奈的蹙起眉,拍拍他,“放开。”


难得抓住机会的刘昊然似乎要把黏人的设定贯彻到底,扭扭身子,半带撒娇的拒绝道,“唔。”


吴磊只得找理由说,“我饿了,让我去买点喝的,听话。”


出门赶得太急,没吃早饭,更何况赖在他身上这人就是始作俑者,他想这个理由总能堵住刘昊然的嘴,没想到直到他起身,人还像一个巨型挂件般环着他脖子挂在他身上。


最终吴磊只得拖着条尾巴,买了两杯牛奶对付一餐。明明两杯一模一样,刘昊然趁他不备从他身后伸出脑袋叼住他那份的吸管喝了一大口,无辜道,

“你的好喝。”

吴磊拿他没辙,只得和他你一口我一口换来换去,被他缠得眼花缭乱,无奈道,“越活越回去了。”

 


上了飞机也没个消停,飞机起飞后,刘昊然摸出pad,带点讨好问,

“看电影好不好?”


吴磊知道他下了不少电影存着,清楚有此一出,笑笑说,

“还电影,一会就得困。”


明知道今天有十个小时的飞行,无奈对刘昊然和果冻父子来说,什么天大的计划都抵不过买了新的游戏。吴磊凑近观摩,是养柴犬的轻松治愈类型,和父子俩曾经热衷的战斗甚至惊悚类截然不同,在他发表意见前,刘昊然冲他咧嘴说,“留着以后跟可可粒粒玩”。

看着被蒙在鼓里冲上来大呼“狗狗好可爱”的傻乎乎小胖墩儿,再看看另一边刚吃完奶吮着手指回味,尚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公主们,吴磊对儿子表示深切同情。

鉴于第二天是周末,吴磊放纵儿子享受久违的和爸爸一起打游戏的时光,没想到两个人真的能给他玩到后半夜,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顶着毛毯,果冻偎在爸爸怀里,东倒西歪睡成一团。吴磊把儿子抱回他自己卧室,作为惩罚,由得刘昊然在沙发上打着低低的呼噜。


他感觉到刘昊然似乎和之前不同了,甚至可以称得上退行性行为,有如一只曾经驯化成熟后遭遗弃的犬类,重新回归家庭后,总要做出些和曾经的驯良性情有悖的举动,以试探主人宽容的界限。

看似放浪,背后是深重的不安。


吴磊深深吸了口气,机舱内的空气干燥而带有特有气息,此时是深秋,窗外澄澈清冷。他觉得鼻腔黏膜有些微微刺痛,之前嗓子发炎又勾出咳嗽的旧疾,缠绵的盘踞他的身体。他习惯性去包里摸喉糖,不想刘昊然一早给他打开了捧在手里等着他,黑而圆的瞳孔里带有三分示弱和七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们之间那些死结仍然存在,只是在差最后一口气就被利刃从中一刀两断时,被及时用金箔包覆。然而伤痕和症结依旧鲜明,被温情的粉色丝带装饰,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吴磊明白,他们之间欠缺的仍有一场长谈,或许还需要更多。

然而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机。


想来他和刘昊然倒当真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因为身份阻碍,像普通情侣那样在电影院十指紧扣分享一桶爆米花的机会,对他们而言从来极为奢侈,出入电影院往往是自己的新片首映式上。与需要出门的活动,刘昊然更喜欢窝在家里,十几二十岁时他们确实曾分享了彼此观影单上的大部分内容,刘昊然偶尔也带他看看动漫,更多的是冗长晦涩的老式黑白电影,窗外有零星雨声,爱人的皮肤有宜人的触感和温度,看着看着便沉沉睡去,交颈而眠。


是极为安适的回忆。


“嗯…”

刘昊然仍执拗蹭着他,小小声磨他许可,吴磊只得道,“好了好了,别拱了。”


刘昊然挑的是新出的一部略带悬疑的西班牙文艺电影,《她的肌肤》,比较小众,算不上叫座,但在业内评价不错,刚好也是吴磊有心了解但还未抽出时间的那部。色调意外的明朗,大片空镜,让人回想起夏天末尾那种湿热缱绻的空气,和永远橙中带粉的天色,世界被高温蒸成一杯甜酒,所有生灵都熏熏欲醉。


刘昊然一直偷眼看他的反应,似乎觉出他并不很在状态,小心翼翼伸出手,虚虚的把他圈在怀里。吴磊也索性不再假扮投入,半偎进身边人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甚至间或打个小小瞌睡。


太久没有时间静下心欣赏,钝了。

在半梦半醒间,吴磊有些不安的这样想,顺带朦朦胧胧记起自己尚不知何时何日能得以实施的复出计划。

他始终是要回归到镜头前去的,身边有没有曾经亦敌亦友的同伴都好,光影始终是他人生的主线。但现在关于他家事的讨论已盖过对他演员身份的关注,陆予白曾宽慰他说,有热度也未必全然是坏事,不如从参加较轻松的谈话类综艺节目开始,把他始终未曾开口正面回应的个人问题交代清楚,坦荡光明,看客自然不会再多口多舌。

然而事情似乎总不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时至今日,他仍未作下决定。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电影上,男主妻子失踪后,与她酷肖的角色出现,他看着影片里似乎总潮热黏滞的空气中男主在草坪前的木质回廊下同她颠鸾倒凤,她有一头和这个家的女主人近似,令人过目不忘的,黑色大丽花式的旧式卷发,如潮汐般随着身体的上下起伏而柔软的律动。


至此影片的配乐开始变得吊诡,不知是什么乐器,微弱而纤细,却显得刺耳。身为医生的男主亲手为情人整形,抚摸她的脸,叫出妻子的名字,“Inés”。


吴磊呼吸一窒,潜意识警告他应当按下暂停,但不等他付诸行动,有一双历经风霜的蓝眼睛的男主就说出下一句台词,

“你真的很像她。”


空气如他预料那般陷入凝滞。


吴磊心思已全然不在节奏偏慢的影片姗姗来迟的高潮情节上,只暗暗祈祷刘昊然不要说什么,各自维持表面平静看下去就好,虽然难捱,看进度条也只需一二十分钟便可结束。偏偏刘昊然生硬的按下了锁屏,又画蛇添足说,“累了,不看了。”


讪讪收起pad后,刘昊然下颌搁在桌板上,久久不吭一声。


吴磊却忍不住想起,刘昊然这些天,因为精神药物挫了锐气,时常犯些不至伤筋动骨的小错,像个喜剧电影里常有的那种宽厚而迷糊的傻爸爸,之前有一次出门忘了带钥匙,吴磊接果冻回来时,刘昊然正坐在地上发呆,当时他看到的,也是这般茫然又委屈的侧脸。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摸摸刘昊然在窗外天光映衬下看起来毛茸茸的头发,最终还是收回手。


直至空乘人员送来饮品,才终于有了打破沉默的时机。


“昊然。”

吴磊本以为刘昊然睡着了,去叫人时才发觉他仍以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伏在原地,眼睛直直望着舷窗外云层。他心尖一抖,不敢想这个人又在想什么,伸手替他把遮光板拉下一些,“喝点东西。”


刘昊然仍保持那个姿势,只把脑袋转过来枕在手臂上,“咖啡。”


吴磊顿了顿,把他的意思转化一下传递出去:“一杯温水。”


等午餐被送来,蔬果沙拉花菜泥和牛肉摆在面前,刘昊然依然兴致欠奉,他这些天食欲始终不算太好,慢吞吞咬了两口作为甜点的奶酪饼,又索然无味的丢开。吴磊索性不再管他,闭上眼睛,决定抓住后半程的飞行时间休息。


迷糊间,他感觉到一只手拂开了他额前散落的头发。

“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他听到刘昊然小声的,用自以为不会惊扰他的声音说,

“我不配。”


趁刘昊然也终于蹙着眉睡着,头歪在他身上时,吴磊睁开眼睛坐起身,把他pad里那部惹祸的电影删去。

 


到达多伦多已近中午,先乘地铁,又转为打车。像这样的双人旅行,已许久不曾有过,他们身边各自有太多人环绕,反而冲淡了他们之间与生俱来的羁绊。异国空气新鲜而生冷,明明是第一次同游多伦多,却是故地重游的心境。

连走错路绕到一处有身穿动物装的艺人在吹萨克斯的小广场,石头剪刀布决定午餐结果选中一家滋味难言的家庭餐馆,路边自动售货机买到一瓶口味古怪的甜茶,这类平庸小事,都空前的可爱有趣。


年少时,他们也曾借着工作的机会顺便异国约会,一连串繁忙的工作安排后总缀一个甜美而疯狂的尾巴。说来有些是着意安排有些是巧合,他们时常前后脚到同一个国家甚至城市活动,如同在沙砾里捡拾星辰般,抓紧来之不易的机会胡天胡地。多数时间在用尽气力亲密,或乱吃东西,吴磊深深记得有一个晚上,因为刚碰面第二天又要各自回国,刘昊然带他串了好几家餐厅,那一晚所有感官被一道道近乎奢侈的菜品占据,烤兔肉配野菌,墨鱼子海鲜啫喱,红酒烩牛尾,蟹肉云吞龙虾汤,核桃蒜蓉牛油焗法国蜗牛,连甜品都尝过好几道,蜜酒烩梨,冻柠檬舒芙蕾,一支有奶油太妃糖口味的甜酒。转场的路上路过商场还违反他们平时消费观的买了许多零零碎碎,当中最满意的当属刘昊然给他挑的一条有星星的链坠。最后大包小包回酒店时已近破晓,一进门便滚到一地纸袋间,黏黏糊糊接吻,再接吻,傻兮兮的额头抵着额头甜笑。


颇有些纸醉金迷意味,连回忆起来都觉得那段时光如同蒙上艳粉柔纱,绮丽而不真实。天光大亮时,他们仍拼命抓紧最后的可以从平时密不透风生活中逃离的时间,近乎疯狂的爱抚彼此年轻的肌肤,刘昊然把他抱到大理石的洗手台前,他一条圆润光洁的小腿自刘昊然赤裸的肩头荡下来,相爱得仿佛没有明天。


赵菁曾有意无意说,昊然是不是水土不服,一出国回来脸色就差,得好几天缓不过来。


说这话时是在自电影节回来的私人接风宴上,刘昊然一口酒含在嘴里险些喷出来,吴磊不露痕迹窃笑,坏心眼的在桌布遮掩下碰他的脚。

 


计程车渐行渐远,窗外景色不觉间近似郊区。距离添了可可粒粒不过几个月,吴磊不惯这样的长途跋涉,历尽辛苦的骨骼一早对他发出抗议,他稍一皱眉,刘昊然拥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示意他坐到自己腿上来。


“这儿软和。”

吴磊看到他戳了戳自己的肚子,自嘲般说。


有云的午后,光线浅淡,连同爱人的肩膊,筑起密闭而安全的空间。吴磊闭起眼睛,刘昊然身上的棉质衣料被穿透车窗的阳光熨烫,是温暖熨帖的触感,他把脸颊贴上去,曾经无数次占有他的alpha的信息素味道一瞬将他轻柔包裹。他的身体自动自发近乎贪婪的汲取这气息,当中有清苦而发涩的余味,他忍不住说,“不一样了。”


话已出口他又觉后悔,刘昊然抚摸他蓬松柔软被太阳晒得发暖的头发,在额角落下一吻。

“多抱抱你就好了。”


 

如果不是刘昊然指明,吴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是一家疗养院。


平心而论,这个地方其实很美。坐落在幽静林间,枝叶繁茂,走至山路半程都不会发现其间有任何建筑,只在绕过一条落满松果的小径后,几栋白色木质小房子才会悄然出现。

极安静,是在浮华世间沉浮如他们,极为陌生的那种静。明明正午刚过,或许因为林木参天的缘故,这里的时间却像是黄昏,微凉的空气中有几只黑色的似乎是蝙蝠的影子匆匆掠过。


一想到他身边的人就是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一百多个日夜,吴磊便觉心口发紧。

他不自觉触碰刘昊然藏在衣袖间紧握着袖口的手指,对方的手指稍一迟疑,即刻攀上他的,紧紧握在掌心。


“这里,那边,还有那边,都是我经常看书的地方,当然,书没看多少,觉没少睡。”

刘昊然如同回家般,指点着院内风景给他看,一处小得几乎不能称之为湖的人工湖,一座长满不知名植物的小山头,偶尔有身着制服的医护人员匆匆而过。吴磊试图想象这个人如他所说躺在山坡背风面身上盖一本书出神望天的模样,努力数次均以失败告终,内心涌上的名为心痛的情感已扼制了他所有的想象力。


“想了特别多,我不是做过一期采访,人生彩票那个,就在脑子里把它拍出来,一遍一遍放,自己做观众。”

他的导游声音渐渐低下去,

“看着看着又觉得特别可笑,没意思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又想,还拍个什么劲的,我的那位主角,已经被我弄丢了。

“不管想什么,最后都归结到一件事上来,那就是,这个叫刘昊然的人,真混账。”


吴磊心口发堵,还没来得及开口,刘昊然在林木间发现了什么,指给他看,“那个,我的老朋友。”


“松鼠?”


“这里特别多松鼠,”

刘昊然说着走到树下,摊开手掌,仿佛童话绘本中的场景一般,毛茸茸的小家伙树上上下窜了几圈似乎在确认是否是自己离去多日的挚友,拿定主意后,轻轻一跃,漂亮的毛皮在枝杈间划出一道闪着金光的弧线。

“这应该就是跟我最好那个,尾巴这儿,喏,缺了一块。”


刘昊然双手捧着他的松鼠朋友,放轻声音,极小心的吹一口气把蓬松的大尾巴吹开,回头示意吴磊过来看。


“有一天我看书睡着,他自己跳到我胸口上来了,我喂他吃了点东西,倒是不客气,第二天就带着女朋友回来找我。”

刘昊然一边解释,一边碰碰吴磊要他伸出手,试图把掌心里闪着一对黑豆般眼睛东看西看的小家伙转移到吴磊手上。


吴磊也不觉把声音放到最轻:“小心点,别吓跑了。”


“没事,他跟你熟。”

刘昊然歪歪脑袋,露出小男孩恶作剧般稚气的虎牙笑。

“听我念叨好多遍了,耳朵上的毛就是听我废话听掉的。”


漂亮的小朋友短暂造访又蹦跳着消失在林间后,刘昊然望着它身影隐没的方向,轻轻呼了口气。


“不知道Rita今天值不值班,我还给她带了礼物。”


刘昊然念叨着,忽然轻轻执起他的手,极认真的,一点点和他十指紧扣,连同枝叶间碎落的阳光一并握在掌心。


“有时候我会跟她聊聊你,我总是在后悔,


“她说,如果真正是命定的那个人,时间总会把他带回我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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