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芸香

“就像海风碰上了鲜花”

【昊磊】同屋主 10

有比较艾莉的操作,慎重观看,谢谢

依旧随便看看,不必认真







“宁愿叫苍生有明早”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o love and to cherish, 


till death do us part.”




男人执婚礼誓词的手已痊愈如初。



他的手从来都很漂亮,骨节清隽,十指修长,手背有鲜明凸起的筋络,指甲修得极短而整齐干净。



吴磊望着他尾指上两颗小小的痣出神。



刘昊然的声音很好听。是明媚的六月,灌木生出油画颜料般浓重深绿的枝叶,周围盛开着不知名,但肥厚硕大的碗状重瓣白色花朵,过分香腻的馥郁有如廉价香水般肆意泼洒,被阳光蒸腾成空气中的微小分子。一把清朗男声浸润在其中,低而柔的咬着英文字母,嗓音里仿佛落入用砂糖浸过的星星。字与字之间仍然干净明晰,他拿捏得那般精准,让人觉得他仿佛在读台词。这位素来以专业能力著称的年轻影帝,有丝毫不为所动的眉眼,和微微开阖的唇。一切不言自明,这是他做过,最疏离,也最漂亮的一场表演。



不知为何,明明是欢快热闹的婚礼现场,背景音乐却是《掌声响起来》。



声音低沉苍凉。吴磊置身衣香鬓影间,刘昊然给他留了很好的位子。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无法确切捕捉到违和的那个点。左右顾盼,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便也把心放回肚子里,随众宾一同笑起来。



很奇怪,他记不清自己的身份,是伴郎,或者一位贵宾。总之他到的很早,看着挺拔俊秀的新郎从晨起开始忙碌,婚礼当日,作为主角,需要劳心费神的事情自然很多。



他以一个似乎浮在半空中的奇妙视角,看着刘昊然对着镜子束起领带,别上领带夹,上面一排碎钻闪着夺目的光。镜中的刘昊然脸色惨淡,他身上的一身华服,似乎掩去了他所有的光芒。刘昊然的驾驭能力从来很好,只这一次,多少让人觉得,不是他穿衣服,是衣服穿了他。



最幸福的一日,最幸福的主角,却突然低眉垂目,陷入沉默。



他似是身处休息室门外,隔着一层不怎么透亮的窗玻璃,看着刘昊然不知从哪里摸出烟要抽。一台用以记录全程的DV挡住了他,他只能看到刘昊然淡青的胡茬,和凑近火机的半个下颌。


心不在焉的新郎官似乎终于记起礼服不能沾上烟草味道,近乎烦躁的把外套脱下,随即又因为不能像往常那样随手一扔弄出褶皱而跟自己发起脾气。最终只穿着衬衫,妆容和头发弄到一半,匆匆而出,逃难般躲进为宾客准备的吸烟室。



一去就是许久。



隐隐有人催促,奇怪的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有如欣赏默片。一只手在半空拉扯挥舞,动作仿佛经过放慢,显得夸张而滑稽,他甚至能看出周遭灼热的空气被扰动时荡开的涟漪。刘昊然似乎是摔了什么东西,面有怒容的撞门出来,他注意到那定制的衬衫下摆多出许多有碍观瞻的褶痕。



他作为旁观者,觉得那样的刘昊然有种叫人心酸的可爱。他像是一个路人,遥遥望着假期最后一日仍在贪玩的孩子被拎回家补上他早应完成的作业。他自然体会不到那母亲的忧愤,他只觉得那小男孩怒冲冲的脸蛋可人。



经过这一遭,刘昊然彻底懒得亲自动手,像个商店里等待换装的假人模特般,赖在椅子里,两条长腿不羁的摊开,由得身边人给他打理。裤脚下露出一截脚踝,瘦而白,线条干净。



毛刷轻轻扫过两颊,他才发现刘昊然眼下有骇人的暗沉。



紧跟着又有人来核对婚礼流程,他面前的这个刘昊然前所未有的从心所欲而放肆,看也不看的把流程表丢到桌上。



“随**的便。”



吴磊听到他用有些稚气,仍带有薄怒的声音说。



除了亲热时,他极少听到刘昊然说粗口。遑论是这样重要的一日。



他穿的仍然是白西装,那身打扮吴磊自然熟悉的,连胸花样式都与他的记忆严丝合缝的吻合。他觉得这倒是很省事,一套衣服,应对两次婚礼,连人都找了差不多模样,在他眼中看来“很像”的。



不愧是怕麻烦的刘昊然,或许连情话,连他们之间无数独有暗记,都可以照搬照抄,去讨新人开心。



只是新郎官这个模样,实在不像是去讨开心的样子。他横眉立目,一边站起身一边抖动外套的阵势,似要出门斗殴。



吴磊很想近前提醒这么好的日子不好失礼于人,然而他和刘昊然之间像隔着一层无形透明的屏障,他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昊然大马金刀,一忽便到了红毯一端。



他很想看清遥遥走来的那一位,然而对方像他身边除刘昊然外的任何一个人一样面目模糊,他只看到新人腰腹间难掩的隆起。他忽而心下了然,为何这个仪式仓促至此,为何新郎官眉眼间有一万个不情不愿。



实在是太俗套的故事情节,如果改作剧本,换做他,是接都不会接的。



有宾客手持香槟同他碰杯,他换上礼貌而歉意的笑容,手堪堪抚上自己的小腹,便微微一怔。



那里已平复如初。



是了,距离诞下女儿已时隔数年。他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新郎带着的两位小小花童,可不正是他的一对小女儿。



看着两个宝贝身着洁白纱裙头戴白玫瑰花环,如天使一般从他身边双双掠过,吴磊忍不住露出笑容,朝她们用力挥手。小家伙们却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和台下的任何一位宾客一般陌生。



他不及失落,婚礼已进行到下一环节,这个部分按照设计新郎应该为伴侣呈上玫瑰,刘昊然却两手空空。宾客的一张张笑脸有如抽象画般扭曲变形,背景音乐渐渐尖利刺耳,眼前画面有如转播般出现片刻卡顿。吴磊内心惶然,情急下忽而发现一朵他所见过的最大最美,最赤红娇艳的玫瑰,正在眼前摇曳。



他一阵释然,连忙伸手去摘,却平白一阵剧痛。



原来那植物穿出他的胸口,自他的心血中生出。



他咬牙用力扯下,沾着两手淋漓的血,喜孜孜递给刘昊然。然而那新郎官用陌生且诧异的眼光望他,他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的不过是玫瑰的残尸,已变作灰黑。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他在曾经的爱人锋锐眼光的逼视下无措的低头,发觉自己胸前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却见血不流。透过空腔,他甚至看到他身后那位新人黑色的皮鞋鞋尖。






“啊!”



吴磊睁开眼睛,如同刚刚从深海逃生终于浮出水面般重重喘气。


医院的被子很薄很轻,已被他搅作一团,后背渗出许多冷汗,比意识更早苏醒的是湿冷黏滑的不适感。梦境仍伸出许多邪异的触手缠绕他,留下凄诡的余音,让他仍分不清虚幻与真实。本能挣扎着要起身,身体却像被拖住一般沉重。



未及完全明了身在何处,已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内。淡淡的琥珀香如真正的琥珀般将他包裹,他是其中一只幼小可怜的蛾。



“没事没事,没事了,嗯,乖。”



有一只手给他拭去脸颊上的眼泪,他才惊觉自己是哭过了。枕头上比眼泪洇开的湿痕更鲜明的是混杂其中的血色,星星点点,有如残红入水。



“唔!”



冷不防鼻子被塞进什么,整个上半身笼在男人高大身躯的荫蔽里,他本能不安的挣动。



“好我轻点,不疼不疼啊。”



较刚刚重逢时的粗豪,男人变得温存细致许多,他极小心的,手上一边动作,嘴里哄小孩一样轻声哄着他。


男人似乎刚刚吸过烟,即使有心用咖啡豆擦过手,指端仍留有烟草味道。爽辣浓烈,是和他习惯的那种截然不同的口味。鼻腔被熟悉的干燥柔软填充,带来些微不适感,是脱脂棉球。



“又流鼻血。”



梁礼权作势要把沾有血痕的手指蹭到他脸上,吴磊皱眉躲开。



“还嫌弃自己啊。”



梁礼权看着他皱起的脸蛋,仿佛得逞般咧嘴笑了,用另一只手捏捏他的脸,



“小麻烦精。”



吴磊微微垂下头,不着痕迹的避开。



时至今日,他仍旧并不是很适应梁礼权的态度。



他诚然感念老友一片赤诚,昨天他还在新闻上看到梁礼权婉拒台湾某位名导抛出的橄榄枝,激起热议的讯息。评价两极,有人赞他有性格,更多的看客不明白个中曲折,只道去年那部同志电影捧红了他,让他变大牌,“飘了”。



七窍玲珑如吴磊,不可能不明白这人长久留在北京的用意,他心存感激。然而纵使有再多的感激,他仍旧骗不过自己的心。


男人面对他时,言语举动总带有一种逗弄的意味,仿佛他是自夜市上购得,十元一只的小兔子,每每要将他逼到角落,看着他充满防备的竖起全身绒毛露出一对小小的毫无威慑力的牙齿,才顺手安抚一把。他一些极平常的举动,不过喝口水打个呵欠之类,男人看在眼里,也时时会莫名笑出来,直到他不安的停下动作,才哄他说“看你可爱”。



他从不知自己是这样能逗人笑。他有时不免度君子之腹的想,或许在梁礼权眼中,他是只宠物,那他的举手投足自然都是引人发噱的。



那个人从来不会这般。



虽然也由得他,甚至鼓励他做回孩子,但是做膝头承欢的小朋友,和做笼中豢养的生灵,终有云泥之别。



“起来坐一会吧,该吃点东西了。”


梁礼权看他怔怔出神,伸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继而用在他听来过分快活的语气逗他,



“猜猜今天给你带了什么?”



吴磊着实无心玩这个每日例行的猜谜游戏,只倦倦的垂下长睫笑了笑。梁礼权倒也不在意,手臂绕过他腋下把他抱起来,给他摇起病床,让他靠着床头半坐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对玩具小兔子,塞进他怀里。



男人左右端详,似乎对眼前的画面颇感满意。



“以后让她们陪你睡觉。”



吴磊终于忍不住抗议:“又不是小孩。”



手指却忍不住抚弄玩具兔短短绒绒的毛,揪它们软软垂下来的耳朵。兔子背上各有一个纱质蝴蝶结,粉色和蓝紫色,轻轻擦过,就一手的闪粉。



“还不是小孩,离开人一会就哭鼻子。”



大手伸过来,揉乱吴磊的头发。自从入院以来,洗头洗澡总归不像在家一样自由,加上眼下一举一动都需要人照顾,吴磊被迫剪了很短的短发,甚至比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后在日本街头用推子推过的还要短。眼下堪堪长长了一点,短短碎碎的刘海,衬着微微浮肿而圆润不少的脸颊,空前的和顺稚气,眉眼间动人心魄的冶艳都柔化许多,只嫣红而色泽光润的嘴唇,仍带有过去四射的艳光。



眼见吴磊要被逗急了,他即使生气也是很可爱的,九个多月的身子,任何一个动作都显得稚拙,过分浑圆的身形让人几乎忽视了他仍修长的手脚,穿着方便穿脱的绒质长袍,薄被下露出因浮肿而显得圆胖可爱的双足,整个人像一大团绵绵的棉花糖。梁礼权心满意足收回逗弄的手,却又忍不住捏捏他软滑的脸蛋。




直到姐姐进门接替下照顾他的工作,吴磊才得以真正放松下来。



吴悦把一些琐碎东西放在床头桌上,一边俯身问他,



“今天怎么样?”



吴磊伸手去抚摸肚子,他的身量已经到惊人的地步,靠自己的双手环抱都觉勉强。


不知是否因为方才被噩梦侵扰的缘故,他总觉得格外不安。


近日来他身子太重,心肺都颇有负担,时常觉得透不过气。眼下尤甚,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的搏动和血液潮汐般的涌流,伴生出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隐隐的焦躁和惊惶。



偏偏此时,肚子里不知哪个小公主重重踢了他一脚,他低低痛喘一声,本能要侧向一边,却因为超出负荷的自身重量而动弹不得。他疼变了脸色,掌心几乎隔着自己被撑得走形的皮肉,摸出小脚丫的形状。



入院以来他过得混混沌沌,早不知今夕何年。唯独这天,他一睁开眼睛,就本能记起,今天是那个人的31岁生日。



而立后的第一个生日。


也是自十七岁以来,第一个没有得到他的祝福的生日。



十月十日。一个圆圆满满。



他十几岁时,和刘昊然的关系还未曾像后来那般受到许多外力的扰动,是纯粹的灵魂深处的互相召引。两个在成人世界探险的少年,发现了这世上最为美妙的珍宝,一边窃喜着小心翼翼偷偷藏在交握的掌心,一边喜心雀跃,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吴磊曾数着秒数等零点,就为了第一个送去祝福,少年人的一颗心是亮堂堂的,浑然不觉将两个人的亲密在微博上公之于众有何不妥。微博兴冲冲发完,全然不顾自己当天的工作从凌晨开始,匆匆睡下几个小时,在工作的候场间歇心急如焚的掐十点十分,在朋友圈再来一次。



那时的他,是一颗玫瑰色的小小行星,不知疲倦,当真只为一个人而转动。



这个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不过十月初,一场冷雨过后,窗外的风中已开始裹携有飘零湿冷的黄叶。他的一颗心悬在空中,惶惶无所依。



他已失却他沉默温柔的恒星,自此再不能夜夜流光,肝胆相照。





吴磊望向动作轻柔的给他顺着胸口的姐姐,他现在的身子已离不开人,这些日子照顾他平白给家人添了许多劳碌,他心中歉疚更甚。



他本是不想再因自己这些感情事给姐姐增添无谓的烦扰,因而一直忍耐着。甚至他明白姐姐或许和妈妈达成了共识默许梁礼权在他身边的存在,因而面对梁礼权时,也格外多打起几分精神去应对,时时甜笑,以让她们安心。



然而他终于受不住了。



他握住吴悦的手腕,轻声地,



“姐。”



只这一个字,吴悦顿了顿,站起身,敛回眼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问了,没有。”



他心头一酸险些落泪,刚想再开口,吴悦忽然伸手拂开他黏在额头的发丝,温柔而悲悯的凝视了他,用他所听过的,最郑重其事,也最为决绝的口吻说,



“就当他从来没出现过吧。姐姐求你了,就算不为自己好,也为可可和粒粒想一想,好吗?”





距离上一次见到刘昊然,已是五个月过去。



他仍然清晰记得那个人在他怀中的触感,清隽的一把瘦骨脆弱的颤抖,整个人湿漉漉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像一只溺水后望见主人身影的小狗。因为他的身形阻碍,这注定是一个无法贴合的拥抱,男人却执拗的将上半身贴近他,身上浸染了他的玫瑰味道,闭起眼睛,把脸深深埋在他颈窝,神情里有种孩童般的贪婪。



无数个亲密至极的夜晚,到最后,刘昊然总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幼儿般的贪婪和无措。明明从十几岁起就是个早慧的少年,那些孩子气的眼神举止却像是被收集糖果般积攒着,只在他的玫瑰香气被挞伐成一座盛大的玫瑰花园,一片湿热的海时,才安心释放,展露给他一个人看。



他一次又一次敞开花园的最后一道栅栏,放他唯一心爱的孩子进来,任由他在他的枝叶间打滚,自身的颜色和气味沾染他的花瓣。



而眼下,这个独得了他的放任,被纵宠过甚的孩子,在他决定永远关闭那座玫瑰园后,含着眼泪摇撼他的防线。



“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照顾你,让我在你身边,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会做好的,会做好的。”



吴磊确信,这大概是这个冷静自持而讲求条理的男人,所做过的最为糟糕的发言。



我会做好的。



多么可爱,他近乎笑了出来。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都这样讲,一遍又一遍。



“我想你,吴磊,每一秒钟都想,真的很想。我快活不下去了,求求你。”



他看着刘昊然,他想这副皮相是造物主的恩宠,仅仅是一张低着头帽子和口罩遮去大半张脸的偶遇,都足以引起这个星球上许多人的震颤。一只蝴蝶翕动翅膀都可引致一场风暴,这个男人已不仅仅如他二十岁时祈愿的那般能够在风中停留,他已成为风的制造者。说他是个孩子,其实他早已不算太过年轻了,他的轮廓被时光琢磨出深邃醇厚而依旧干净。而这张脸面对他时,仍能浮现出孩童最直白的,近乎无赖的悲伤和渴求,在眉梢眼尾达成奇异而谐和的融合。



这张脸,这对温厚好看的嘴唇,适合接吻,适合吐出最动人的台词,适合去爱,唯独不适合,说出这般伏低做小,近似于乞求的话。



人人都爱玫瑰,但没有玫瑰,也总能活下去的。



这着实言重了。



吴磊捧起他深爱过的那张脸,把眼泪一点点给他弄干净,用小指的指腹,极尽温柔的一颗一颗挑下,一如他十五岁那年,不忍这张脸沾上彩色的泡沫。男人在他掌心发出冒着热气的哽咽,就着他的手,故意把泪水蹭在他指间,近似于胡闹。



这是吃准了他会体谅,已作出爱娇的姿态。



他觉得哀怜,却已无法激起爱。他一生娇憨烂漫,然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甚至连曾经的爱侣都不知道,他有极其深刻冷醒的一面。在刘昊然不在的这些时日,他做了许多未曾做过的尝试,带着肚子里两个小公主,一个人悄然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大厦某一层中狭窄逼仄的养老院,去东非草原饲喂过生灵。他已可以爱任何一个人,而眼前这个男人,无非是苦难众生中一员。



“宝贝。”



出于一丝奇异的同情,他用上了从未使用过的称呼。



“我真的那么像他吗?”



刘昊然惶惑的抬起头,他怔住了。



这实在可恨,事已至此,这个犯错的男人,仍像小孩子般懵懂无辜。他看到那枚喉结急速的,稚气的动了动。



“很像吧,你连醉得认不清人的时候,都记得我像他。”



吴磊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这些日子,他已真正不甚在意自己这副皮囊。他触到的脸颊,因为连日来的休养补足和无法避免的浮肿而变得圆柔,连他一直被盛赞的名品颧骨,也隐匿其中。因为孕期反应,他脸上甚至生出了一些极浅淡的斑痕。



他穿着一套宽大柔软的燕麦色针织,裤脚垂落,头发因为白天同样贡献给小女孩做过玩具而微微打着卷。因为在自己卧房,他赤着脚,踏在床尾柔软的地毯上,看着蜜一般的夕色从飘窗滴进来,如潮水漫过他的脚趾。



“当然,我现在比不上他了,对吧。”



他歪歪头,调皮的轻笑了。



男人仓促的,带有一丝惊惶的开口,“磊磊……”



他径直上前,吻住了那对翕合的嘴唇。他开始相信精神是可以控制一切的,他周身的玫瑰香气正在淡去,不仅他强行关闭了玫瑰园,当中玫瑰也正合拢她们的花瓣。



“怎么样,味道也像吗?”



一滴眼泪极快的落下来,滴在胶合的唇齿间。



“我没有……”



男人摇着头,从他以清晰著称的口齿间溢出一些泡沫般含混不清的呜咽,



“我没有。”



“你不能总是这样的,昊然,”



他替游子理好了翻卷过来的一边衣领,这里终归不是他的家。



“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对他。他还那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面前的男人长久的用哀戚的眼光看他,即使他已足够强大,那眼光仍像一柄柔软潮湿的剑穿透了他心底原本就留有的空洞。



“还有,以后别再说谁像谁的话了。谁都不应该像谁的。”



他错开眼光,微微后退一步。



“不然的话,也太可怜了。”



他这样作结道,并做出送客的姿态,然而刘昊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掌仍留有绷带,他望向那条已称得上光洁的小臂,想起数月前这里曾是令他心惊的骇人的血洞,所以说,人的自愈力本就超乎自身所想,无论怎样的伤痛,最终都会得以抚平。



“如果我说那些都是骗你的呢?”



男人那般稚气可怜,仿佛一个游戏的孩子,在他无形中建起的厚重城墙面前,拼命忍住鼻涕眼泪,手中握着自己仅剩一个的小小锡兵。



那锡兵是那孩子的最后底牌,然而在他看来,那颗小小的锡做的心,微不足道,即使落入路边尘泥里被踩上一脚,也不足挂齿。



这个人需要的是找到另一个玩伴,而不是试图攻伐因为他孩子气的背弃而一夕之间建起的城。



吴磊偏过头,他淡淡笑了,掌心摩挲自己温软隆起的小腹。



那里孕育着一对并蒂的小小生命,他曾经执意要刺进自己肌肤的花朵,最终在他身体里扎根。他相信她们会美丽而强壮,这同样是他最后的底牌。



“你放心,我会慢慢讲给可可和粒粒听,我会告诉她们,她们有一个世界上最帅,最好的爸爸。”



他声音轻柔,



“她们会像果冻一样爱你,我保证。”





眼下回想起来,他仍惊讶于自己的冷静。



男人哭成那般模样,在他认识他的这四千多个日夜中,甚至将拍戏的时间算在内,都实属罕见。任由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于心不忍,而偏偏是他,偏偏是连一点委屈都见不得他受的他,选择了最为决绝酷烈的方式。



他仍记得当天午夜,他陷在一连串气泡一般轻飘连绵的浅梦里,辗转间听到小脚丫落在地板上清脆的足音,儿子扑到他床上来,把他摇醒,小声说,“妈妈,爸爸在哭。”



他一惊,醒转过来。


恢复意识的过程中,他记起白天他已亲手把刘昊然送出寓所,那时刘昊然已把自己打理停当,只眼尾有浅淡的红色,除此一处外,其他都是一个理智健全的成年男人最平常的模样。他确信刘昊然足够冷静自持,才会让他走,他确信的,原因之一在于刘昊然曾张开手,向他索一个临别拥抱,手臂虚虚的在他身侧环过,不曾有半分逾矩。



“我爱你。”



蜜糖色的晚霞中,刘昊然声音轻快的说了,同“再见”或者“下午好”别无二致。



他轻声道,“我也是。”



“保重。”



这句的语气稍稍有些潮湿了,所幸在令他为难前,刘昊然发动了车。



然而儿子带有哭音的童声时时在他耳边萦绕。



“爸爸,爸爸就坐在楼下,爸爸在哭。妈妈,爸爸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小手拼命摇晃他的衣角,



“妈妈,你去把爸爸找回来。”



“是梦,宝贝,爸爸回去上学了,你明天也要上学对不对?”



他只得不断拍抚着小家伙一耸一耸的肉乎乎的小小后背。



勉强让果冻相信那和变成怪兽的爸爸一样不过是梦中的幻象后,把儿子抱回小床,亲了亲仍然沾有泪花的胖脸蛋,回到自己卧室后,吴磊反而毫无睡意。



他下床,缓缓踱步,习惯性的拉开飘窗的窗帘,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自从和曾经的伴侣开始各自的新生活,生命中另一个人的身影被硬生生抽离,他独处的时间相应有所增多。起初自然是不惯的,但是人总比自己想象的坚强且适应性良好,他很快学会了从片刻寂寥中,找到灵魂栖息的角落,从中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某次失眠在飘窗坐了数小时后,他便爱上这个小小的空间。于公于私,他身边一直有着太多的人,在睡前片刻难得的自处时间,他会闭上眼睛,在窗边靠上片刻。



窗外仍有零星灯火,和着路灯冷冽的白色光晕。他下意识往外望了一眼,不觉悚然一惊。



楼下中心花坛边似乎有道身影,蜷缩成小小的,黑色的一团,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他生来就是暗夜的一部分。



“妈妈,你不去找爸爸,他会找不到家的。”



童稚的带有睡意的哭诉在他耳边响起,在细看前,身体早于意识作出反应,他一下拉拢了窗帘。



他再不曾安心入眠。





自那日起,名为刘昊然的人,原原本本,干干净净的,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不如说,是从这个星球上凭空蒸发。



此前,刘昊然在多伦多的情况虽然被严密保守,但雁过留声,一个人只要未与社会脱节,总归要留下些许痕迹,遑论一个如日中天,仅仅数月前还活跃在聚光灯下的知名演员。关于他的学习和疗养生活,有心了解的话总能寻到点滴透露,大致趋向是在渐渐变好,不少小道消息说他已在谈什么节目什么剧,在为复出做准备。



眼下的风向,却像不曾有过刘昊然这个人。



时间一久,吴磊忍不住忧心。尤其在他托了多伦多的朋友去学校打探,仅仅得到刘昊然已暂时休学的结果后。



他也试着寻些理由联络过赵菁,甚至刘昊然的姐姐。均无人回应。



他反而平和下来。他想这个男人总归是这样任性的,他们第一次闹到分手后,刘昊然不是也曾借着拍戏的名头躲了他足足几个月,并且严令禁止身边任何一个人和他私下联系的,不过故技重施,有心令他心急罢了。



他抚摸着自己高挺的小腹,曾经成为他情绪引爆点的,刘昊然闷头躲在被子里偷看的给女儿绑头发的视频,现在想来却变了甜蜜,他设想着刘昊然一手一个拎着长发让两个小姑娘转圈的画面,忍不住漾起甜笑。



他握有最后的底牌,他坚信,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变作这一对并蒂花的温床,让她们吸收自己的养分好好长大,剩余的一切就交给天命。



那时他尚不知情,他每天打进去的营养素里,加了梁礼权和吴悦早已达成共识,而他一无所知的精神镇静类药物。他在虚假的美妙泡沫包裹中,安心躺在他梦境边缘那座玫瑰花园,在甜美香气里,等着十五岁那年那阵流遍他骨血百骸的风,重新将他唤醒。



直到小腹传来第一次穿彻心肺的剧痛,他才隐隐意识到,他等的那个人,或许真的不会来陪他见证这珍贵的一刻。



第二次阵痛如潮水般将他吞没时,他本能叫出的名字,是“昊然”。



两个小公主似乎是等得不耐,发动得比预计稍早了一些,任性的小家伙们弄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吴磊只模糊感觉到自己被推上车,无数光影人声从身边掠过,一片混乱中,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胡乱握住身边不知是谁的手,吃力的喘着气。



“姐,他,他呢?”



有个声音安抚他道,“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乖。”



“刘昊然,刘昊然呢?你帮我找他,姐,帮我找他。”



他眼光一扫,看到了数月来时时鞍前马后的男人,然而足以令人意识不清的剧痛使他退化成了小孩子,他抬手软软的拨开那个身影。



“我不要他。”



第一次,梁礼权脸上微微色变。



最终吴悦出来圆场,“昊然在路上了,现在乖乖睡一觉,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听话,好不好?”



哄小孩子的话,他却深信不疑。



他用力点着头,眼泪和着汗水一同流下来,濡湿了他那一对蝶翅般的长长睫毛。



最后的感官记忆是一丝微微的刺痛,他明白,麻醉剂正渐渐流入自己的血液。



“生日快乐。”



他在心底默念,最终支撑不住,被眼前的黑雾吞噬进去。





刘昊然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



换了新的治疗方案后,他的反应空前剧烈。他确信,自己刚才是晕过去了片刻。



以记忆力和判断力见长的他,在某次出门散步后,竟连自己的房间号都记不起,最终不得不向护工求助后,他心底深重巨大的恐慌,如同一座冰山,正一点点压垮他凭爱意支撑着的,最后的意志。



他深怕有一天,会把心底那个深深镌刻的名字也一并忘记。



在清醒的时段,他开始写,不间断的写,写他能记起的,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实在有些细枝末节上思绪混乱,或者精神力不足以支持他做回忆这件事时,就手抄经文。



他目前身处的地方,很安静,也很隐蔽。有时他望着高而远的天空想,只要他想,或者他不得不,留在这里的话,将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找得到他。那个曾经熠熠生辉的,十六岁起才属于他的名字,最终也将湮灭,那些曾经为他尖叫的女孩,在提起他时,或许只余一声叹息,然后地球仍将继续运转。



这样想着,他手中的笔,重重抄下第七遍的“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还是靠医护人员的提醒,他才知道,今天的自己已三十一岁。



这些天来,他只保有最基本的和外界的联络,连手机都很少碰。久违的登上微博,他意外看到了那个他心爱的名字。



未及将那些笔画一道道回味一遍,他忽然心惊。


那个名字,后面明晃晃的,和“产女”两个字并连。



那一刻他耳边清晰的听到脆而烈的破冰声,他脑内沉静的冰湖,一瞬被一线阳光刺破,剧烈的头痛险些将他的意识击沉。



不等他完全找回自己的意识,房间里灯光忽然一瞬熄灭,细小如豆的烛光,晃着他因为生理原因本能涌起薄泪的眼睛。



一个小小的蛋糕,由平日里那个给他分发药物的护士,带着友善的微笑推到他面前。



这是他人生中,所度过的,最为简单的一个生日。





“happy birthday,Tur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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