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芸香

“就像海风碰上了鲜花”

【昊磊】不违天(叁)

BGM:幽媾结发 






 

  我这一烧足足烧了一天一夜,直至挨了吴磊那一针才觉好些。不得不说就算他是藏区卖珠子的,里头倒也有三分真。


  躺多了也横竖没趣,床头手边有面镜子,独山玉手柄带铜堑蝴蝶花,女气是女气了一点,但我贪它小巧可喜,花四百大洋淘换来,当个把件。此刻我闲极无聊,随手拈在手里把玩。这镜子在市场的时候原镜片已碎了,所以不值钱,被我捡了漏去,后来我给它补了块玻璃镜片。我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不泥古,虽然我爹气得胡子乱翻说我糟蹋古物,但依我看,碎了旧的,补上新的,能用,挺好。

  此刻镜子内里有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眉眼怠懒,病了一场显得两颊清减。说好听点叫玉肌消减琼枝凌乱,说不好听的——卧槽丑鬼你谁。


  坦诚说,我对自己的皮相倒颇有三分自信。这倒不是我蜗居久了,妄自尊大。事缘去年入秋有家媒体来给我爹做访谈,顺带想让这座低调的园子见见天日,把正在回廊背阴酿柿子酒的我捉个正着。几位老哥一番恭维后,很是把我好一顿差遣,先是让我做了个义务解说,后来还拍了不少或仰或合,在我看来实在酸气的照片。

  末了他们架好摄像机对着我,问我为什么在这园子里避世,打不打算步我爹的后尘,来个子承父业。

  说起我这人,骨子里是不喜交际的,与人斗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其乐无穷,但于我而言便只有损耗。和这帮一个赛一个能侃的老江湖相对半日,我已云里雾里,又鲜少面对镜头,一紧张难免格外坦诚。

  事后他们招呼我去看回放,一个不大喜庆的男人——去年秋凉,我正害着风寒,憔悴支离——穿一身天青,丧眉耷眼,冲着镜头说,大学读了五年才毕业,考研又考不上,好容易打着爹的旗号混进一家文物研究所,没几天养死所长一缸龙吐珠,自此信心全失,只得关门阖户,当起国家一级保护废物。

  凄凄惨惨戚戚,配个BGM可直接放上众筹平台讨钱。

  这段自然作为废片处理,我重振旗鼓,又说了一次。

  这次有了经验,我声音抬高三度,沉稳道,我,刘源,表字昊然,自号由心斋主人,自幼受艺术世家熏陶,又伤怀于现今社会礼崩乐坏,索性寄情诗书字画,效仿五柳,做个隐士。


  这一辙总算是过了,他们又听说我会古琴,大喜。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人家,其实我只是七岁到十五岁间学过些皮毛,因为着实无甚天分气跑了四个老师,把一曲《良宵引》翻来覆去学了这么些年。

  老哥开口,我便不得不费劲吧啦,搬出我蒙尘的琴,一架仿的焦尾。我运足气,把《良宵引》嘣咚嘣咚这么一阵弹,终究是手生了,末了险些弹错一个音,我不由长吁一口气。他们反倒齐齐鼓掌,大夸这口气叹得妙极。

  他们一合计,又希望这段抚琴的画面背景音能配上我原声朗诵的诗,为此专门花了半个小时培训我的播音腔。这条宣传片后来在馆内很是循环播放了不少时候,我每每听到自己那造作无比的声音,什么古调虽自爱啊,今人多不弹了,浑身鸡皮疙瘩能有馉饳大。

  不管背后过程如何,成片的效果倒还不错,我还得了个雅号“由心先生”,为此颇为自得。


  玩着镜子,我忽而记起吴磊朝我扎的那一根银针。想来便觉唇上一凉,我抬手摸了摸,说来奇怪,那根针在我看来足有两寸长,竟从人中悉数没入,不知是扎去了哪里。


  依我的脾性,病这一场,是非要将养上三五日不可的。高烧乍退,嘴里少滋没味,正给了我不吃正餐的理由——前头说了我嗜甜,点心对我的吸引横竖要大过正经饭,或许正因为吃糖不养筋骨,才使我如此羸弱。床头小桌上用食盒盛了桂圆汤调的梨汁,新鲜的菱粉糕,还有掺了奶油和色素炸的面果。这玩意是小孩子才吃的,可我喜欢,我便躺着,翘着腿,从盘子里摸了面果,一个接一个往嘴里丢,模样很不庄重。


  吃到一半,我抛起一粒,那指腹大的小点心竟就此不见踪影。我爬起来床上地下找了一圈,最后只得认定是土地抢去了,正在悻悻,忽觉后颈一凉。

  原来不是土地,是笑面神。

  吴磊正隔了一层灯笼锦木窗看我,阿斗先的枝叶在他脸上影影绰绰,我第一次觉得这植物颇有趣味。他隔着窗把面果塞回我嘴里,一猫身翻进屋内,在书桌上坦荡坐着,两腿冲我大大岔开。

  “少爷,还躺着呢?”

  不过和我爹待了两日,他话音里的蜀地味道就淡去,学得像个京油子。

  他拍拍桌子,悠闲道,“该走喽。”

  我惊问:“去哪?”

  他嬉笑,“对了,险些忘了,不该叫少爷,该叫徒儿了。”


  我心头一沉,记起头先烧得迷糊时,又经白脸老兄那么一吓,耗了心神,我最没出息的,见吴磊搭救,便如藤缠树般依附上去,浑身的力道都卸了,更是困得迷迷瞪瞪。况且吴磊这人很鬼,见我不支,有一搭没一搭轻拍着我,一派温柔,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些不知什么鬼话,语气放得很柔。我实在力不从心,哪里经得起这般温柔乡外加两句软话,嗯嗯哼哼的便都给应了。

  现在想来定是那个时候给自己拜了个便宜师父,这家伙趁人之危,果然奸滑。


  “少爷真是不觉死的鬼,是等着那玩意再来找你吗?”

  他这话说得带刺,我不大乐意,也只得强撑着爬起来。

  他腾空翻出窗外,转头丢一个包给我。我打开一看,好么,连我的洗漱穿用都给备好了,想来是我爹叫人做的。

  他扬长而去,留下一句,“麻溜的,叫了滴滴。”

  这倒是挺有意思,我还以为吴大师当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到头来也是得依赖现代交通工具。


  出门时我回头一望,门上一块横匾,篆书“由心”二字。

  我不觉唏嘘。由心斋这个名字,虽是被媒体大哥们堵着,为了装逼临时取的,但事后我反复回味,觉出趣味来,便也一直用着,且有出处,陈著的“总是由心不是缘”。我曾无数次踌躇,要作它一篇《由心斋记》,然而我实在太懒,往往是动笔写几个字便扔下。现在记仍没作成,我自己倒先要离开这里了,这不免叫我伤怀。


  出得大门,我胸前身后已挂了一串大包小包,当中有不少是范奶奶听说我要远行,让老金老爷子给我做的吃食,有几个食盒还是热乎的,弄得我差点哭。另外还有我收拾出来的几本书,一拖二三,显得颇狼狈。

  吴磊见了,只是翘着嘴角笑。

  很快我便明白此中深意。我何曾出过远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况且南站又大,不到上车便已气喘。且吴磊脚力了得,全身上下只有一个我看装个XS MAX都费劲的腰包,走得两袖清风,我在后头吭哧吭哧,倒像他的书童。

  不得不把几本硬壳子大部头还有一些七零八碎寄回去的时候,我颇觉心疼。我病体初愈,这会已是满头虚汗,几绺长毛黏在鬓角额头,眼镜也滑了,而我穿的长袍大褂虽轻薄也不便行动,出门不到两小时,我已风度尽失。

  吴磊背着手看我精简行装,哂道,

  “少爷果然爱书人,不舍得这些册子跟着受苦。”

  我知道他这是笑我留着那些吃食。我不睬他,紧紧抱着我的食盒,像个被小流氓拐去进城打工仍不忘把家里腌的酸菜都捞出来带上的村妇。


  车票拿到手里,看着上头蓝纸黑字大大写着“凯里”,我大惊,忙扯了我那师父问这到底是去哪——我以为他最远不过把我拐到老巢,我在成都朋友多得很,不怕。当然确切说来,是我爹的朋友多得很。

  吴磊不知从哪捞了把扇子来,我严重怀疑是他坑了我爹送他的,方才插在颈后,此刻拔出来在掌心把玩,老神在在道:“畓洺镇。”

  这地方我略有耳闻,忙摸出手机在地图上一查,几乎昏倒。


  吴磊带我上的是一列绿皮火车,看外壳我还觉得新鲜,一进去险些被熏了个跟头。我喜好点香,常弄得满室芝兰,用我爹的话说我“都腌入味了”。而今,泡面气味混合汗臭脚臭小孩子的乳臭,是真正如入鲍鱼之肆。这般空气中我看到一个大哥在大啃肘子,不过多看了一眼,对方就恶狠狠瞪过来,吓得我只好夹了尾巴走。


  两个铺位,同一车厢,两相对望的下铺和上铺。吴磊大发善心把下铺留给了我,自己噌噌两下翻到上头,迅速躺平。

  我瘫在下铺缓神,不觉往上多望了他几眼。他被子拉得很高,几乎盖过头顶,又躺得平展,整个白雪雪一片,像不曾睡过人一般。


  直到列车员过来,我才知道还有换票这一说,连忙去摸口袋。票是换了,可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个念头甫出,我立时从后脑勺麻到脚跟。我不愿信邪,把我那些个包袱一一打开,可怜我的食盒就跟千人枕万客嚼的铺盖紧挨着,可现在也不是心疼的时候,我跳起来,哐哐拍床,“吴磊!吴磊!”

  话音里头都带了哭腔,把我自己都吓着了。

  我那师父慢条斯理掀了铺盖,露出一只眼睛瞧我,悠哉问,

  “怎么?白脸找这儿来了?”

  我一身狼狈,拼命摇头,倒不是那个,比那个严重多了——




  “钱包!我钱包给人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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